第23章

單軍過這個生日的地方,是他自己定的,确實叫人意想不到:防空洞。

在這個軍區大院,有個不被外人所知、十分龐大複雜的地下工程,防空巷道。

這個錯綜複雜的防空洞歷史古老,是戰争時期就留下的戰時人防工程,四通八達,如同地下迷宮,據說過去這個防空巷道可以直通到軍區大院內的每家每戶,用作緊急情況時的疏散和撤離,不過進入和平年代之後,為了安全起見,已經将其中不少巷道都封死,成了死胡同。

這也造成了這個防空洞變成了一個有危險性的地方。如果有人誤入深處,不僅極易迷路,而且如果走進那些死胡同又走不出來,時間一長很容易窒息。過去大院內出過這樣的事故,所以,現在這個防空洞只有入口部分還在使用,其他地方,都被一道鐵門鎖住,不允許進入深處的區域。

每年夏天,天氣炎熱的時候,大院都會開放防空洞那塊可以開放的空間,作為大院兒裏孩子們的夏令營。裏頭那些空房間被弄成象棋圍棋室、乒乓球室、錄像室、臺球室,甚至還有個小舞廳,一到放暑假,大院兒這幫幹部子弟就到這兒來避暑,打球的下棋的看錄像的,唱歌跳舞的,熱鬧之極,這裏頭還是個天然冰箱,儲存各種水果,還有冰櫃專放冰鎮的雪糕冷飲汽水啥的,到了夏天就是這幫孩子們的天堂,所以單軍和他這些弟兄,都是這裏頭泡大的。

單軍把地方定在這兒,哥幾個都說夠別致。防空洞口開在大院裏的假山水塘旁邊,上頭是個小禮堂,從個暗道下去就有個門。現在天熱了裏頭已經清理幹淨了,就等開放,大飛他們早把裏頭布置起來了,當晚上一群人在裏頭,各個房間玩什麽的都有。

單軍去叫過王爺。那晚上之後,他找過王爺好幾次,王爺在外頭鬼混不着家,單軍打了無數個CALL機他也不回。

“今晚上要是看不見你,以後就甭讓我再看見你,見一次削一次!”

單軍對着尋呼臺說。

“削一次?”尋呼臺小姐溫柔地重複。

“就這麽打!”單軍挂了電話。

當晚上,來了不少人,歌曲放着,酒喝着,迪斯科蹦着,瘋的鬧的不成樣子。光這院裏這一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兒,就有頭二十人,加上各自的伴兒,外頭叫來的,把個防空洞裏鬧得天翻地覆。這裏頭地方深,隔音,不影響外頭,也沒人來管他們。

到後來,該高的都高了,個個抱着啤酒瓶子吹。單軍站起來說,哥幾個,過了今天,明年是不在這兒過了,以後記着這院兒,記着咱們這一幫弟兄,走到哪兒,哥幾個悶一口,就當給我過了!

單軍說完,一仰脖,對着瓶口下去了半瓶。

這話說得一幫子人都傷感了。這群大院子弟,雖然橫,可是彼此之間,那是真感情,從小到大棒子打不開的情誼。從穿開裆褲起就混在一起,從來沒分開過。可這麽胡天胡地沒心沒肺的日子就要結束了,離別的日子,已經倒數着。

這生日,說是給單軍慶生,其實也是最後日子裏的瘋狂。一幫人都動了感情,大飛眼眶都熬紅了,說軍哥,等你軍校回來了,咱們拉大旗、拉大炮!迎你去!

單軍心裏也不好受。對着這些兄弟,王爺卻不在其中,他到底還是沒來。單軍把瓶子頓下,說:“今兒高興,我給留點紀念。”

單軍走到過道盡頭,那裏有一道落鎖的鐵門。這鐵門後面,就是禁止進入的區域,再往深裏,通向錯綜複雜的地道。

單軍掏出不知從哪弄來的鑰匙,把門打開了。

上了鏽的鐵門沉重地被推開,門很久沒打開過,塵土飛揚,裏頭一片潮濕的黑暗,散出黴腐的氣味。有膽小的女孩兒都害怕了,透過光線看過去,前邊就是往地下的臺階,不知道通到哪裏。

人群都看着單軍,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軍哥,你幹啥呀?”

大飛于征他們有點懵。

“大飛,記得那個手雷嗎。”

單軍說,望着黑洞洞的臺階。

“我去把它帶出來。”

“你瘋啦?”大飛幾個都傻眼了。

單軍12歲那年,出過一次驚動了整個大院的大事。

那年,防空洞還沒這隔絕措施,後頭只有塊石頭堵着路。這塊地方是家長嚴厲警告過自家子女絕對不能進去的地方,可在這些男孩子之間,關于防空洞裏頭的傳說很多,有說裏頭藏着各種機密武器,有說有戰鬥英雄的遺骸,最着名的就說裏頭有個彈藥庫,是抗戰時期就留下的,還流傳說建國前那幾次超大規模的戰役,那手榴彈就很多是從這巨大的彈庫裏秘密運出去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說,在當時這些小孩兒心裏是影響巨大的,尤其是這個不知真假的手雷庫,在這幫男孩的心裏,就是一個極富吸引力的謎團,既神往,又畏懼。

別人想進去沒這膽兒,可單軍有。

那年暑假,單軍帶着一群小男孩兒從石頭縫隙鑽進了後面進去探險,去找這個手雷庫,可沒進去多遠其他孩子就給吓了出來,有小孩兒都吓哭了。單軍當時也出來了,可他叫大飛他們在門口等着,自己帶着手電,一個人又進去了。

這一進去就一直沒出來。大飛他們直等到天黑透了,都不見單軍,這才慌了,吓得趕緊告訴了大人。大人們一聽,也驚慌了。

當天晚上,整個軍區大院都被驚動了,出動了多少戰士進去找,那裏頭複雜的地形,作訓處的幹部拿着地圖,生怕走亂更多人出更大的事故,指揮的,領路的,醫療隊是擡着擔架氧氣瓶進去的,單家老政委老倆口當晚差點心髒病發作。

這麽多人找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就在人們幾乎絕望做了最壞的打算的時候,誰都沒料到,單軍竟然從水塔旁的一個廢棄的倉庫窖口裏爬了出來。

單軍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連頭臉都看不出來了,手上緊緊攥着一個手榴彈。

後來院裏都說,那晚上別說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大人進去也是兇多吉少。單軍能一個人找到路出來,簡直是個奇跡。所以後來院裏說,這孩子命硬,膽更非常人可比,人說将門虎子,将來必成大器。

單軍後來被暴怒又後怕的單司令狠狠地懲罰,但他幹的這事兒,卻成了大院裏那幫孩子的英雄傳奇。

那晚上單軍是怎麽出來的,走的是條什麽路,只有單軍自己清楚。如果不是誤打誤撞,單軍也走不出那地方,幸好他是個孩子,身量小,才能從大人通不過的地方爬過,歪打正着地從個窄道口爬出來,僥幸脫離險境。後來他添油加醋跟哥幾個描述過裏頭的情形,傳說中的彈藥庫雖然沒見着,卻真的在裏頭一個地方摸着了兩個手雷,他摸出來了一個緊緊攥在手裏帶出洞,也顧不上會不會跑拴爆炸,只為了向哥幾個證明,他沒吹牛說謊。

當然,事後他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麽真手榴彈,只是被廢棄的訓練模型。可是,真也好假也好,這個教練彈,一直擱在單軍房間裏,那是個見證,一個紀念。

那之後,驚出一身冷汗的機關給那個入口堵上了那道鐵門,防止再有這樣的事故。所以那次之後,也再也沒有孩子進去過了。

現在聽了單軍這話,一群人都驚了。

“軍哥,高了,走走,跳舞去。”明子過來拉他。他們覺得單軍酒上頭了,興的。

“你們誰都別跟,就在這兒等。”

單軍說。

“把手電給我。”

大飛他們看單軍是來真的,都有點怕了。幾年前的那事,人人心有餘悸,都怕這回玩兒大了,不好收拾。

“軍哥,咱不找那刺激,回吧回吧。”哥幾個都想勸。

單軍不耐煩了:“誰再拉,就跟我一塊兒下去!”

沒人吭聲了。單軍轉過了身,徑直下了前面的臺階,走向深處。

背後有腳步聲,有人跟着他一起走了下來。單軍沒停腳步,這條廊道在這裏還沒有岔路,筆直地通向黑暗潮濕的前頭。單軍走得很快,身影隐沒在黑暗深處。

背後的人追到了單軍背後,喊了聲“你站住!”手抓住單軍的肩膀,阻擋他往更深的地方進入。

他的手剛搭上單軍的肩頭,單軍忽然轉身,猝不及防地就是一拳,周海鋒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擊,跌倒在地,背撞在牆壁上。

他從地上坐起,手背蹭了一下嘴角,擡頭。單軍過去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揪了起來,用力抵在了牆上。

“這是那天的還禮。”

單軍冰冷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防空洞裏。

周海鋒背抵在冰冷的牆壁上。這裏只有微弱的光線,單軍逼視着周海鋒的眼睛,連呼吸都近在咫尺。單軍的面孔籠在黑暗中看不清,周海鋒被他揪着,也沒有推開他的手。

“是我冒犯了,對不起。”

周海鋒沉聲說。

“對不起?”

單軍像從來沒聽過這個詞。

“那我說一句對不起,就在這兒幹你,是不是也行?”

“你動手吧,打到你出氣為止。”

周海鋒嘴角破了,往下淌血。他知道那天過火了。

“我不打不還手的人。”

單軍抵着他的軍裝脖領。

“我只想讓你也知道,被人羞辱的滋味兒。”

單軍說完,盯着周海鋒黑暗裏模糊的臉,猛然壓上了他的唇。

周海鋒的唇不像他的人那麽硬,而是濕熱的,甚至柔軟的。單軍把憤恨,恥辱,不甘,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錯亂,都發洩出來。這不是什麽親密行為,這是侮辱,就像周海鋒那天對他做的,那是赤裸裸的羞辱,他也要讓周海鋒嘗到被羞辱的滋味!

單軍固定住周海鋒躲避的頭,霸道而兇狠地磨着他的唇瓣,報複似地企圖撬開周海鋒緊閉的牙關,兩人掙鬥間,周海鋒擒住單軍的胳膊反扭,将單軍一腳蹬開了。

“你鬧夠了!”

周海鋒吼,聲音嗡嗡地震着四壁。

“是我的錯,我認,今天我讓你揍,揍到你高興為止。”

周海鋒伸手幾下扯開了風紀扣,敞開了領口,對着單軍。

“你所有的怨氣,不順眼,今天都發出來,我決不還手。或者你想怎麽整,只要你痛快,我都同意!”

周海鋒站在那兒,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來!往這兒打!有多少火都沖這兒發!但你記住,只有這一次,從這出去以後,我很快會走,不會再給你添堵,你自己,好自為之。”

“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這是什麽地方?”

單軍冷笑了。

“告訴你,沒我點頭,你哪兒也去不了,你就在老子跟前老老實實地受着,讓你向東,你就往不了西!”

“我幹了這個勤務兵,就是我的任務,我認了,你整我也好,演戲也好,都無所謂,因為你遲早知道這些都沒意義。但是單軍,你聽好,”

在這個地方,周海鋒也敞開了壓抑,他憋在心裏的話,他早就想說的話!

“想讓一個人服,不是靠這些,是靠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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