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老丈人”的段子歷史久了,還是單軍七八歲的時候,當時年輕的單司令和林紅玉的爸爸是正副手,一個主訓一個政工,搭檔,兩個孩子又近,單司令就開玩笑說你閨女給我小子得了,林紅玉她爸說行啊!單司令當場就叫兒子喊“老丈人”,單軍哪懂那什麽意思,以後在院裏只要見着林紅玉她爸,也不喊林叔叔了,一口一個叫“老丈人”,整得一個院兒的大人都直樂。後來單軍長大點兒了,懂了,自然再也不叫了,可總還有那些當兵的逗他,見了他就問:“軍軍,你老丈人呢?”問完了就哈哈大笑。

所以單軍後來想,他始終對林紅玉提不起興趣,八成就因為這些糗事。現在他大了,大院裏的兵都不知道換了幾茬了,這段子就不可能還有幾個知道,現在周海鋒居然冒了這麽一句,單軍臉都丢盡了。

“你都聽誰說的?”單軍氣急敗壞。

“聽首長說的。”周海鋒好笑地說。老政委在家,也喜歡和周海鋒聊聊天,就常說起單軍小時候的逗樂事兒,老爺子每次說起來,都哈哈笑。

“……這老爺子,盡給我坍臺!”單軍咬牙切齒。

周海鋒倚着山壁,在夜風裏揚着嘴角,微微地笑。單軍側頭看他,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周海鋒的神情放松、安寧。

“你呢?”

單軍停了一會兒,側過頭,問。

“也說說你小時候。”

“我,我沒有什麽特別的。”

“說說呗。”單軍說。

周海鋒望着山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家在城郊,華電。知道華電嗎。”

華電是城北一個國營大廠。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這個城市數得着的大廠,最鼎盛的時候有上千號工人。

“家在廠區宿舍。爸媽是華電的雙職工,經常三班倒。”

周海鋒告訴單軍,他小時候跟着他哥,父母太忙,所以沒有時間管他們。他們那兒冬天屋裏是燒煤爐的,一個鐵圍子圍起來,裏頭燒煤球,上頭封蓋。“那玩意兒,比60迫還難對付。”那個年代點煤爐過程的複雜,現在人已經很難想象了。

“你們玩打仗,我們拖煤球。你們砸子彈殼,我們搓煤渣。”周海鋒笑笑,“也算是玩兒吧。”

單軍聽着,沒吭聲。

周海鋒說了幾件小時候的調皮事兒,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他也淘過。跟着他哥和他哥那幫同學,也胡鬧過。單軍聽得出來,在他哥上戰場之前,這是個普通、平靜的工人之家。

單軍開始後悔問他,因為讓周海鋒回憶童年,就離開不了他哥的回憶。

“你怎麽會做菜的?”

單軍轉移話題。

“學的。不會就沒飯吃。你以為都像你,有現成的。”周海鋒看了看單軍,溫和地一笑。

“我哥當兵以後,父母倒班沒法管飯,每天要自己對付,所以小時候其他的記得的不多,倒是圍着竈頭做這個做那個,記得特別清楚。”

單軍聽着他平緩的語調,心裏有些發悶。

“你後來怎麽一個人住閣樓?”單軍早就想問。

“那是我親戚的地方,原來是放雜物的。她搬家以後,我高中的時候搬進去,住到當兵。”

“你不在家住,你父母同意?”

單軍也總想一個人在外頭住,自由自在沒人管,可那不可能。

“他們離了。”

“……”單軍一怔,半天沒說話。

“什麽時候?”

“初中。”

兒子的犧牲,帶給一個家庭的巨大打擊不是只有失去親人,長期的痛苦和陰影造成的是分崩離析的後果。

“我那會兒,看什麽都不順眼。抽煙,逃學,打架。跟着一群社會地痞,每天在大街上無所事事,看誰不順眼就上去打兩拳。打游戲機,離家出走,因為逃學次數太多,快要被開除了。”

“……”單軍震驚了。如果不是周海鋒親口說出來,單軍根本沒法相信。如意不夜城裏的那場架,那時候他知道周海鋒以前也沒那麽老實,但是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反差強烈的過去。

“那你怎麽上的九中?”

“想離開家,走得越遠越好。他們離婚以後,我媽又成家了,我想一個人單過,就考出來了。九中有勤工儉學,打打零工也能養活自己。”

“怎麽不去找你爸?離了婚就不管你了?”

單軍有股火在往上拱。

周海鋒沒回答。

“他沒法兒管。”

周海鋒半天才說。

“怎麽沒法兒管?”

“……行了,不說這些了。”

月亮西移,洞裏的呼嚕聲還在繼續。離預備行動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個小時。

單軍對周海鋒說,去睡會兒吧。我警戒。

周海鋒沒再拒絕,後面還有硬仗要打。他沒有進洞,就坐在原地,把鋼盔摘下了,向後靠在牆壁上,閉上了眼睛。

他的後腦擱在冷硬不平的山岩上。單軍看着,杠了杠他。

周海鋒睜開眼睛,單軍拍了下自己肩膀。

周海鋒看了他一眼。單軍也看着他。

眼神相接,周海鋒微微笑了笑,沒有廢話,身體靠了過去,将頭倚在了單軍肩上,閉上了眼睛。

萬籁俱寂的大山,只有夜風簌簌的聲響。月光朦胧地籠着這個山岩的平臺,籠着兩個坐着倚靠的戰士。

單軍聽着周海鋒逐漸均勻、深沉的呼吸。他累了,陷入了沉睡。

夜風帶着涼意,單軍輕輕抽出了手臂,将周海鋒攬進了懷裏。

他低頭望着周海鋒的睡臉。睡夢中也帶着冷峻,還有在夜色下蒼茫和深沉的孤寂。

單軍的心裏彌漫着一種疼痛,從周海鋒說起以前的時候。

他低頭凝視他,目光慢慢掠過他的劍眉,挺直的鼻梁,停在緊抿的薄唇。

那是完全的男人的嘴唇,帶着堅硬的線條,還有幹淨的青色茬印。

單軍凝視良久,像被什麽牽引着,低頭漸漸靠近,輕輕覆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沒有停止。

他不知什麽時候起想這麽做,但這麽做的時候,已經無須思考……

淩晨的黑暗裏,通信站的帳篷和通信車非常安靜,困倦的哨兵百無聊賴地守在崗哨上。

他們沒發現地面匍匐接近的黑影。突然兩條黑影竄了起來,一邊一個捂住了哨兵的嘴,将人拖進了草叢。

按照演習規則,他們挂了,這倆哨兵只能驚愕地傻瞪眼。那邊察覺了動靜剛喝問“什麽人?”就被人用槍頂住了後腰眼:“別動!”

咣咣兩聲,發煙手雷炸開被扔進了通信帳篷,激起裏頭一片驚慌失措的叫罵,一個軍官反應過來,大叫:“保護電臺!”可是晚了,五個一身迷彩臉塗油彩的兵破門闖入,周海鋒端着微沖對着帳篷上方“噠噠噠噠”就是一梭子,放下槍,面無表情:“對不起,首長,你們陣亡了。”

幾個正要去發送警報信號的人洩氣地停下了動作,因為這一梭子代表這帳篷裏所有人已經都是死人了。

“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想造反啊?這是導演部通信站!”一個少校軍官暴跳如雷。

“對不起首長,戰争時期特殊情況,你們的電臺我們征用了。”

周海鋒示意唐凱他們行動。

“誰允許你們這麽幹的?翻天了你們!現在你們五個取消演習資格!警衛員!給我繳了他們的槍!”

這少校怒火沖天,他參加了那麽多次演習,頭一回遇到敢拿着槍闖導演部的兵,簡直無法無天!

兩個警衛員上去剛要動手,單軍嘩啦一聲拉動槍栓,槍口對着那少校:“首長,空包彈近距離也能傷人。”

“……反了!反了!”少校目瞪口呆。“我要處分你們!”

“退後!”單軍吼。

“行了,都讓開吧。” 後頭有個人發話了,聲音不高,軍銜是個上校,看起來是這個通信站的坐鎮主官。

“首長,他們……”

“人家說的對,你們都是死人了,還繳槍,拿什麽繳?”上校揮了揮手:“讓開吧,我看看他們要幹什麽。”

周海鋒右手敬禮,幾個人迅速到設備前,一個不甘心的電臺兵忽然從掩體後竄出來,飛快地拽掉了一把接頭,線路在地上散了一地。

“哎你!”小山東急眼了,揪起那人領子:“把接頭給我接上!”

軍用電臺複雜,接頭一大堆,一個接頭對應一個接口一個線路,錯一條都不行。電臺兵傲慢地把臂章一撕:“晚了,我光榮了。”

王明沖把槍遞給小山東,彎腰去拉線頭。他拎起一個往一個接口一插,再拎一個插另一個,動作極其熟稔迅速,那些纏在一起的接頭在他手上就跟玩兒似的,沒幾下就都接上了主儀器。後面原本抱着胳膊幸災樂禍的電臺兵們,開始幹瞪眼。

“我操,”唐凱看得眼花缭亂:“可以啊哥們兒!”

“哥們兒就是幹這個的,”王明沖得意地:“咱通信大隊的!”

他打開電訊通道,綠燈亮了,擺弄了幾下操作臺正要發信號,忽然:“壞了,信號加鎖了,發不出去,”王明沖一回頭看到設備後頭一臺新機器:“媽的,是制導儀,這玩意兒先進,我不會!”

當時的電臺制導儀相當于現在的電腦遠程控制,是當時剛研發的科技軍品,只在少數作戰機關配備,還沒有在部隊的基層通信單位推廣。現在一見了這東西,王明沖就洩了氣。這個窮山溝裏的破演習居然用上了這麽高級的玩意兒。

“不行了,看來得想別的轍。”王明沖對周海鋒無奈。

“試試。”周海鋒不想放棄。

“沒用,制導儀發送許可信號,電臺才能輸出,這儀器我們那兒中隊長以下的連碰都沒資格碰。”

“那不是白忙活了!”小山東懊惱,這下要白跑一趟了。

單軍過來看了看那儀器,撥開他們:“我試試。”

“哎哎!那個兵!沒見過就別瞎動!弄壞了你們賠不起!”少校急了,這制導儀是好不容易弄來的,整個通信站就這麽一臺寶貝,要給這幾個愣頭青真整出毛病來了,都不夠賠的。

他話還沒說完,叮的一聲,電臺通了。少校啞巴了,一屋子人都啞巴了。

那四個握拳歡呼!唐凱一把抱住單軍,往單軍腦門子上啃,被單軍搡開:“滾蛋!”

“你哪兒學的?”王明沖邊發電臺邊激動地問。

“沒學過,我拆過。”

“……你啥??”王明沖耳朵都要掉下來了。

單軍在軍區機關作訓處擺弄過這玩意兒,不止這玩意兒,還有一堆“軍事科技”。他的興趣就是研究它們的原理,他“研究”的方法通常都很原始:拆,完了再裝。

電臺信號順利發出,對方确認後給出了明确的接收和執行信號,機動部隊出動向藍軍防區集結……

單軍給了周海鋒一個眼神,兩人勝利、驕傲地一笑……

兩支部隊幹上了。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不斷冒出火光和傳出爆炸聲。藍軍指揮所裏的軍官們氣得跳腳,按演習規則只能硬着頭皮應仗,因為機動部隊襲擾本來就作為戰場突發因素,在規則範圍內!

“這幾個兔崽子!”幾個軍官氣得七竅生煙:“居然想出這麽馊的點子!這是違規!他們懂不懂!”

“違什麽規啊?”趙營一條長腿耷拉着,屈着另外一條腿,翻着一本軍事雜志。外頭打得熱火朝天的,好像跟他沒什麽關系。

“打仗有什麽規則?有屁的規則。”

“趙營!你就這麽坐得住啊?被生瓜蛋子踩到臉上來了!”一個一毛一急了。

“好事兒啊。正好最近臉上刺撓,去痘,就當美容了。”趙營翻過一頁,頭都不擡。

“……”一屋子人望天無語,習慣了他們這頭兒,他就這操性。

“傳我命令啊,好好招待小朋友。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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