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開口拒婚】

暮春三月,微涼風中,長長的車隊進到京城,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各式商店林立,一副安定繁華景象馬車內,窗簾被微微拉珏個縫陳,倪芳菲望着窗外,這是她離京後第一次回來,即使述芳軒已聞名天下,她也不曾踏入一步,這或許是近鄉情怯吧。

大金皇朝律法嚴明,在當今皇上的治理,是太平盛世,也因皇帝愛香,宮裏有制香宜坊,各地也有不少香坊,但京城是她所見過街上最多香坊的地方,有專為宮廷制造香品,或為個人調制的,畢意這裏住的多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要,沐芳軒雖沒有在這裏開設店鋪,但有錢有勢的人從來不缺好貨。

時下風氣對女子并不嚴苛,街上不時可以看到女子,勳貴府第的千金閨秀也在小厮丫鬟随侍下進出綢緞坊或珠寶店。

長長的車隊徐徐而行,季睿麟高坐黑色駿馬上,他一身黑色錦袍,面容俊朗,這一路已吸引不少且光,更有不少老百姓認出他來,熱情的朝他喊着,“校尉大人!”

季睿麟微笑回應,但看着熟悉的街景,又想到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心裏就有些不舍,一種陌生的患得患失揪得他胸口愈來愈悶。

雖然之後他跟倪姑娘同在京城,但他接下來會很忙,押送重要證人的隊伍在葉闳仁強勢的命令,以及他的默許下,會晚他們一個時辰進城,等人到了,他也就不能跟在她身邊了。

葉闳仁早已經策馬到海棠坐的那一邊車窗外,纏着她一定要她點頭答應什麽事。

季睿麟亦來到另一邊的馬車窗旁,“倪姑娘,我還有一些事要辦,就此別過。”

車內窗簾掀起,倪芳菲禮貌的朝他點個頭,“這一路多謝校尉護送,校尉珍重。”

金色陽光灑落,讓她那張臉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而那雙時而慧黠時而沉靜的眼眸,引人凝睇,令他想深陷其中,他的心髒更突然怦怦狂跳起來,話語不由自主的流洩而出——

“姑娘客氣了,只是……”他的聲音驀然停止,有點尴尬,他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只是心裏有點失落、有點惆悵,想再多留她一會兒、多看她一會兒。

“校尉有事但說無妨。”她仍是一臉笑容。

他暗暗吸了口氣,想潇酒的說再見,他一向不是優柔寡斷的人——

一陣輕風拂來,一股欲淡幽蘭馨香充盈鼻間,想到這種屬于她的香味可能再也聞不到,他脫口就道:“姑娘身上的香味很好聞,不知可否給在下一些?”

話一出口,他更尴尬了,自己這是怎麽了?怎麽鬼迷心竅向一個大姑娘讨一品香做為念想,這太輕浮,根本是登徒子的作為。

他神色困窘的急急又道:“倪姑娘抱歉,在下唐突了,我絕沒有輕浮的意思,請倪姑娘當我沒說過吧。”

瞧他緊張愧疚、不知所措的模樣,倪芳菲實然很想笑,而她也真的笑了,這一笑讓季睿麟心跳速度更快,只覺得天地間仿佛從剩下她這一抹色彩。

“這一路北上,我知道校尉是個謙謙君子,我不覺得也不認為校尉輕浮,每個人都有喜歡的香氣,有時香氣代表了不同的意義,我很榮幸,我喜歡的香味是校尉喜歡的,只是……”她頓了一下,再朝他微微一笑,“長途旅程,我身上這種香已經所剩無幾。”

“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他臉上有着明顯窘迫,染上淡淡的紅潮。

她心中微動,“我可以贈校尉另一種香,請稍等。”

另一種?季睿麟俊臉一僵,不是她身上的香,他就沒興趣啊……但季睿麟沒敢再開口,他已失禮一回。

倪芳菲放下簾子,讓小蓮從随身行囊裏拿出一只金楠木盒,裏面擺着各種她收集的特殊香料。

把自己習慣使用的香料贈予男子,這事她是做不出來的,但他這麽一說,她頓時想送他一品香。

她目光掠過一款款香料,最後看中一款線香,她拿出另一個小木盒,将那款線香以鑷子夾出幾根放入小木盒。

小蓮錯愕的看着她,再看向也愣住的海棠,但倪芳菲沒注意到兩人的神色,專注的将線香放妥,再次掀開窗簾交給季睿麟。

“多謝姑娘。”季睿麟紅紅的接過手,不好再打擾,一踢馬腹向前,向葉镖師等人微微點頭,即策馬離去。

車內海棠見葉闳仁仍纏着她說話,直言,“校尉都走了,葉大人還不走?”

他管誰走不走?他所有心思都在這車廂內,那張冷冰冰的容顏上。

雖然葉闳仁這方向看不到倪芳菲給了好友線香,但可是豎耳在聽呢,此刻被驅趕,便順勢說:“再見面不知何時,海棠不給個東西給我當念想,我給你,你得想着我。”

葉闳仁眼巴巴的摘下腰間一塊玉佩往窗戶裏送。

她繃着張俏臉瞪着他。

“收下吧,難得葉大人這麽熱情又執着。”倪芳菲這會兒心裏有事,并不想聽葉闳仁在旁吵鬧,海棠收下,就能讓锲而不舍的葉闳仁走人。

海棠也聽出來了,勉強道謝收下,葉闳仁這才開心的策馬離開,而古天駕的馬車早已離得很遠了。

馬車內,小蓮呆了好一會兒,這才看着主子道,“姑娘,你剛剛給校尉的是‘夢浮橋’啊,那不是一名雲游方士贈送給你的,姑娘還說那香味直到現在,姑娘也仿不出來,怎麽舍得送人?”

海裳也跟着點頭,“若不是葉大人話說個沒完,我也想問呢。”

倪芳菲嘆了一聲,看着兩雙不解的眼睛,“如果我說我剛送出手就後悔了,你們相信嗎?”

兩個丫鬟眼神古怪的互看一眼,主子從沒做過沖動的事。

見兩人不信,她也不多解釋,有些懊惱。

那名雲游方士送她時,曾說那香有神奇功效,若是有兩人同時燃香,在香燃盡前就能在夢中相見,她從未試過,但終究對這段話有點在意,所以這個香連她最敬重的大長公主都沒送,怎麽心裏莫名的冒出個聲音,要她把這香送給他,她是哪根筋不對了?

陽光普照的午後,長長的車隊來到靜巷裏的倪府。

倪芳菲在小蓮的攙扶下車後,看着石階上方緊閉的兩扇銅環大門,她眼微眯,在前一日,她就派人先來通報今日午後會抵達,可看這情況,裏面的人連裝個熱烈歡迎的樣子都懶了。

她冷笑一聲,仰頭一看,上方寫着“倪府”的匾額早已不複晶亮,一如現今在香料版圖中被逐漸吞噬的情況,而其中,大半原因都來自于她。

葉镖師已前去敲門,不一會兒,一名中年勁裝男子快步開門出來,見到車隊并無太大驚訝,不過,那雙精明的眸子在倪芳菲身上後,着實愣了一愣。

他其實知道她是誰,但不是說是個鄉下土包子?看這氣質穿戴壓根就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啊。

海棠走上前,不悅的輕咳一聲道:“這是我家姑娘,也是倪家大姑娘。”

“是!老爺跟夫人有交代,大姑娘,失禮了。”男子臉色尴尬的上前拱手,“奴才是倪府管家何肴,這就帶大姑娘到裏面廳堂,老爺跟夫人已經在等候大姑娘了。”

倪芳菲微微點頭,口氣也極為淡然,“找個人帶葉镖師将我的東西送到映月齋,再備些熱食熱茶給他們用。”

當年,對母親忠誠的奴仆已一概被發賣出去,包括老管家,她對這名管家只覺陌生,口氣自然也不熱絡。

見她吩咐得如此自然,隐隐還有股懾人氣勢,何肴在驚愕中從善如流的回頭找個人就吩咐下去,但開口就知道錯了,映月齋現在住的是可是大姑娘——不對,是二姑娘,倪芳菲回來,夫人的雙生女兒都得改稱謂。

但此時不容他多想,他趕緊喊住人,快步追上已在兩名丫鬟的陪伴下迳自往前走的倪芳菲,再一臉陪笑道:“啓禀大姑娘……夫人安排大姑娘住的是玉華院,映月齋是二姑娘住的。”

“既是如此,那就玉華院吧。”倪芳菲對倪府現況了若指掌,當然知道她原來住的院子早被小倪氏的大女兒占了,她是故意提的。

何肴暗暗松了一氣,又不禁想,怎麽她一個長住莊子的姑娘家會有這麽強的氣勢?

府中奴仆不少,乍見倪芳菲時,先為她出色的容貌呆了呆,回神後才連忙低頭行禮,由此可見,府裏上下都知道她這個被遺忘十餘年的嫡長女要回來,那無人出來迎接,顯然是故意的。

她們主仆跟着何肴一路進到廳堂,廳堂仍維持的不錯,富麗堂皇的,而坐在椅上的兩人——也維持得挺好。

小倪氏倪湘茵,現在三十六歲,保養得極好,看來才二十幾,仍是個美人,僅僅坐着,也流露着風情,一襲粉紫綢裙服,珠釵首飾,還真有倪家當家主母的樣子。

父親董育博,才高沒八鬥,容貌倒是俊美,歲月待他也極好,一別十餘年,他那張臉透些成熟外,并無太大改變。

兩人乍見她的表情同樣震驚,倪芳菲卻是上前一步,大方行禮,沒有喊人。

小倪氏确實訝異,她本以為回到京城的會是一個空有美貌卻毫無氣質的美人,雖然多年未見,但從小的模樣也可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氣質儀态稍微教導打扮,能讓男方看中了就好,但沒想到,她比他們預期的還要出色。

眉目如畫,膚若凝脂,尤其那雙靈動的美眸,這哪是個可以任他們擺布的主兒?小倪氏忍不住掐掐自己的掌心。

在小倪氏打量她時,倪芳菲仍是一臉沉靜,把心裏的波濤洶湧掩藏得極好,眼前這個笑裏藏刀的蛇蠍女人,讓她失去母親,也将這個家變成龍潭虎穴,她不不會讓她好過的。

“呃——真是,瞧我看得都傻了,老爺,你看看,真是個大姑娘了,菲兒,你別怨我們,這些年家裏太多事了,才無暇顧及你,你一個人住在江南,真是辛苦你了,可憐的孩子。”小倪氏走到她前面,握着她的手假惺惺的說着。

可憐的孩子?倪湘茵以為她幾歲,還會被她一兩句溫言軟語所騙?倪芳菲的嘲諷完全沒有顯現在臉上,仍是挂着溫婉的笑容。

董育博也走向她,“真的……真的不一樣了,菲兒,你很像你母親,但也有像我的部分,你看起來真的很好……很好,就像京城貴女。”

他目不轉睛的看着她,沒想到當年被送到莊子的小女孩,如今靜靜站立,溫面沉靜,出落得比她母親更要出色。

董育博說到後來,不禁有點哽咽,而見他眼眶都紅了,小倪氏有點不是滋味。

他的話沒錯,倪芳菲的确很像堂姊,眉宇間卻又像他,也因為這樣,她的容貌比堂姊當年還要更美,而且她的站姿,更是非常的好,舉手投足間,真如貴女。

倪芳菲仍是淺淺的笑着,薄雲大長公主與母親間的友誼,父親并不清楚,當然不明白有人為了她的禮儀氣度,特別找了宮中的教養嬷嬷教授。

她莊重的向兩人行禮,這才開口,“菲兒這次返京,随行有幾輛車,載着大大小小不一的箱籠,裏面有些飾品、衣料、金銀珠寶,我已交代總管将那些搬到我的院子。”

小倪氏一聽,眼睛都亮了,家裏這陣子吃穿用度都有些吃緊,等一切安置好了,她可要好好看看是些什麽好東西。

她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倪芳菲身後的兩名丫頭,姿色也挺好的,看來倪芳菲在莊子過得很好啊,她這麽多年來刻意忽略她,想來還真是錯了。

海棠跟小蓮都注意到這個目光,心裏隐隐不安,主子這麽大陣仗回京,就是不想讓這個繼母瞧不起,也刻意要讓某些人眼紅,但看來卻讓人起了壞心思了。

“父親,菲兒不是該住在映月齋?雖然離家多年,但我仍記得娘親說過,那是倪家嫡長女的院落。”

見父親一臉的無措,還看向繼室讨主意,倪芳菲忍下心中的嘆息,裝出一臉無害。

父親不是壞人,但他懦弱卻是事實,至于母親的眼光。

當年母親遭惡人調戲,父親雖懦弱但不失俠義的數下母親,讓母親添了幾分好感,後又傾心其才華,資助他念科考,招他入贅,只是後來幾年,父親日日準備科考,得了舉人的身份便沒辦法再進一步,反倒添了一身酸腐書生氣,而這樣的人竟然還讓人給惦記上了。

思緒翻飛的倪芳菲将目光移向正努力擠出笑容的小倪氏。

“菲兒,映月齋那院子一直都空着,本來惠雯、惠芳姊妹住一起,後來漸大了,就想自己住一個院子,這才讓惠雯去住,這住了多年,東西也添購不少,要搬到其它院落恐也放不下,所以……”

“既然已被占了多年,那就算了,菲兒就住玉華院。”倪芳菲邊說邊以幽怨的眼神看了父親一眼,他尴尬的低頭。

大長公主将倪家這幾年的事查出了大半,明明是董惠雯一而再的耍賴要求,父親才勉強點頭,倪湘茵倒是很會打圓場,倪芳菲心裏笑。

“菲兒身上的香氣還真是好聞。”小倪氏連忙贊美她身上清雅的味道,轉移話題。

倪芳菲也聞到兩人身上的香味,父親身上的檀香,倪湘茵身上混合近十種花香的調香,都不是凡品,不得不說,同是倪家人,倪湘茵對香料的品味極好,很适合她。

但她雖然深谙調香之道,重返倪家的她卻得僞裝成一個不懂香的人。

“菲兒久住莊子,極少處出,這是我的丫鬟到城裏的述芳軒買的,名為‘晨露’,我也覺得很好聞,便長期用這款香品。”她微微一笑,這的确是沐芳軒賣的,還是她親手調的。

小倪氏臉色一變,脫口就出,“你是倪家人怎麽可以買沐芳軒的香品!”

“買別的鋪子的香品怎麽了?我不識香,也沒人送我倪家的香品。”她回的也直接。

小倪氏頓時被堵得語塞,眸光變得更為複雜,頓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說:“你身邊的丫頭也太不伶俐,離莊子最近的硯城就有倪家的元香齋啊。”

倪芳菲澄澈的明眸直視她,話也挑得更明,“我在莊子十餘年,她們僅是莊子裏的丫頭,倪家沒人去探視我,告知二娘說時這些事,我們又怎麽知道倪家在何處有香坊?”

小倪氏努力保持的完美笑容頓時扭曲,“二——二娘?”

“你是父親的繼室,是我第二個娘,喊你一聲‘二娘’有何錯?”倪芳菲說得理直氣壯。

董育博蹙眉看着她。

小倪氏臉色一變再變,以艱澀的聲音道:“你喊一聲母親就行,何必……”

“我喊不出來,在莊子這麽多年,孤單時,我常常在心裏與母親對話若是對你喊母親,我會混淆,也覺得對死去的母親不敬,畢竟,這麽多年來陪着我的就是住在心裏的母親……倪芳菲雙明眸慢慢的蓄滿淚水,要落不落的,看來分外的楚楚可憐。

“她才剛回來,慢慢來,別勉強她了。”董育博聽到都哽咽了,他的愧疚濃烈到讓他都不敢直視女兒幾近控訴又傷心的眼神。

小倪氏眼光一閃,指尖嵌入掌心,恨死這個死丫頭,她的每一句話都在提醒董育博有多麽忽略她,只能靠着她那死去的娘親才能撐過這麽多個讓人不聞不問的歲月。

罷了,反正這丫頭很快就要嫁出去,見不了多少次面了,她就忍着點。

此時,董惠雯、董惠芳這對雙胞胎姍姍來遲,身後各跟了兩名小丫鬟。

她們已到了說親的年紀,兩人容貌同樣肖母,一雙風眼特別明顯,姿容豔麗,雖是雙生,樣貌倒不盡相同,董惠雯頭戴琉璃珠花,一襲粉紫裙裝,如一朵牡丹,董惠芳一襲銀白裙裝,嬌媚雅致。

兩姊妹看着倪芳菲,心裏頗不是滋味,倪芳菲不是無人教養的鄉下人嗎?怎麽一看竟令她們有自慚形穢的感覺?

杏眼桃腮,舉手投足間,還有一抹優雅從容及逼人的貴氣。

聽聞江南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那裏的姑娘長得極美,倪芳菲住在那裏的莊子,就能養成這樣?

“惠雯、惠芳還不快過來喊人,這是你們大姊。”小倪氏喚着。

董惠雯、董惠芳互看一眼,她們一直知道。

她們不同母也不同姓氏的姊姊,但在她們一歲多時,她就被送走了,根本就沒有半分感情,只不過母親将對她的打算都告訴她們了,說只有這個姊姊出嫁,她們才能繼續過好日子。

但女人天生就讨厭比自己貌美的女人,她們的神态仍難掩不耐及不喜,充喊了聲“大姊”極為敷衍。

從雲姨那裏得到的訊息說,這兩個嬌嬌女早被寵到眼高于頂,性情驕縱,現在看果然如此……倪芳菲于是也淡漠的喊了聲,“大妹妹,二妹妹。”

雖是姊妹,但三人無心交好,一時之間,氣氛就沉了下來。

董育博在想讓她們相互認識一下,但看氣氛不好,也尴尬的不知該說什麽。

倒是小倪氏八面玲珑,親切的笑道:“菲兒舟車勞頓,就先回院裏休息,晚膳設宴為你接風,到時候再好好聊聊。”

“菲兒想先拜拜祖先及母親。”倪芳菲沉靜的說着。

小倪氏愣,随即僵硬點頭,“一是應該的,是母親沒想到,派人去準備。”

“我們陪你一起去。”董育博想都沒想的就道。

“謝謝爹。”她屈膝行禮。

小倪氏注意到從倪芳菲進門至今,對自己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熱,說話雖然不到話裏帶刺,卻也明顯的有她的主張,覺得那樁婚事恐怕有點棘手了。

倪芳菲跟董育博沒看見小倪氏的神色,往廳堂外走去。

倪府的祠堂就位在府裏東側,因家底豐厚,祠堂修築得十分大氣,氣氛莊嚴肅穆。

因為董育博的話,小倪氏母女三人也得跟着去,一行人進到祠堂,倪芳菲跪在蒲團上磕了幾個頭後,再頭看着母親牌位,獻上一炷清香,枭袅香煙中,她淚眼朦胧。

母親,菲兒回來了……她在心裏說道,淚水一顆顆滾落臉頰。

小倪氏一向不喜歡踏進祠掌,或許是因為曾經做了虧心事,進來都頭低低的,她兩個女兒的心态就更微妙,她們的身份一直都很尴尬,父親是入贅倪家,他再娶母親,所以她們姓董,那倪家祠堂,她們拜什麽?雖然她們也是倪家子孫。

董育博心中有深濃的愧疚,看着妻子的牌位,沉默不語。

倪芳菲跪拜好一會兒,才在小蓮及海棠的攙扶下起身,一行人離開祠堂,董育博就先回自己的書房,倒是小倪氏母女三人陪着倪芳菲主仆回到玉華院。

春日和暖,曲徑花亭,滿院的秀色,看來還算舒爽惬意,倪芳菲對這個個院子有隐約的印象,不過,她對映月齋更有感情。

董惠雯當然知道自己占了她的院落,但映月齋的景致最優,朝向也最好,占地只比主院小一些,她可不想還給她,只是在小倪氏眼神頻頻示意下,她還是虛僞的走到她身邊,語帶歉然的說:“大姊姊,映月齋妹妹住了多年,可是如果大姊姊不喜歡這裏……”

“無妨,我住這裏就好。”她淡淡的說着。

她緩步進到房間,覺得房內擺設倒也雅致舒适,楠木桌面上,放置了琺琅香爐,燃着薰香,一張檀香木雕花太床,垂墜床簾,她僅随意看了一會兒,便又轉回外室。

而在她打量屋子時,小倪氏也叫了一個管事嬷嬷,兩名丫鬟進屋,命三人日後得好好伺候倪芳菲,不許疏忽怠慢,又親切的叮咛倪芳菲,若缺什麽再添,在自己家裏別客氣。

她只是點頭,在小倪氏母女三人離開後,她即下令那三人日後都不得進入屋內伺候,在院裏灑掃澆花或做些跑腿的事便行。

三人面有難色,她們可是小倪氏安排在這裏的耳目,不能進屋怎麽執行任務?

稍後的接風宴上,氣氛也說不上熱絡,董育博心有愧疚,女兒好不容易回了家,卻已經安排了婚事,可又由不得他對小倪氏失信,內心糾結之下,吃得很少,而董惠雯姊妹話也不多,一說話就是一臉假笑,讓倪芳菲半點胃口都沒了。

至于小倪氏親切疼惜的話說個不停,偏偏當事人一副話怎麽那麽多的不屑态度,讓她心火蹭蹭的直冒。

終于,飯吃了,茶也喝了,每個人回房,皆是松了口氣。

倪芳菲一夜難眠,睡晚了,醒來也晚了,但她沒半點忐忑不安。

海棠跟小蓮沒喚醒她,倒是跟她報告小倪氏派來的嬷嬷幾次提點她們要喚她起床,她們先是不理,後來煩了,就頂了她一句。

“在倪府奴比主大?主子要睡到什麽時辰,是奴才可以管的?”

嬷嬷只能不甘又悶悶的答了句,“夫人在等着呢。”

其實小倪氏一早就等着倪芳菲,有要事跟她說,沒想到,這一等,等到午膳用完後,才看到她姍姍來到她的院落。

“你爹又窩到書房去了,這些年,他從不管事……菲兒,你昨夜睡得可還好?”小倪氏為了扮演一個善良的後母,總得噓寒問暖一番又讓自己最信任的老嬷嬷倒了杯茶給她。

她靜靜的坐着喝茶,也不吭句話,在小倪氏心火又要旺起來時,才慢慢的開口,“睡不好,一來是不習慣,二來是離家太久,原來家的味道……”

小倪氏立刻擠出個慈愛的笑容,“怎麽樣?”

“不過如此。”

倪芳菲面無表情的說着,站在她身後的海棠跟小蓮卻差點笑出來,因為小倪氏的表情太精?,已要發火但又硬生生的壓了下來,臉孔很扭曲啊。

在身旁心腹嬷嬷的眼神安撫下,小倪氏硬擠出笑容,“菲兒,你身子養好了,人也回來了,算算年紀,你已經十八歲,日後有什麽打算?”

倪芳菲清澈的眼眸看着她,這心如毒蠍的女人以為她會回答她是老姑娘了,要說說她的婚事了?她偏不。

“這一路回來身子累,想先養養,睡飽吃,吃飽睡。”

小倪氏忍着怒火,“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麽這麽說話?”

她嘆了一聲,“沒辦法,沒爹沒娘,都是鄉下人在身邊照顧着,外表裝上一裝還成樣子,內裏就是個鄉下姑娘,話也只會直白的說,失禮了猶不知,恐怕要請二娘找個老師重新教菲兒幾年。”

小倪氏眉頭都要打結了,教她幾年?她是想較在家裏了?而且一直拿話堵她,這死丫頭根本是怨上她了。

屋外,傳來二個女兒的說話聲,她憋着悶火,讓人喊她們進來。

董惠雯姊妹沒想到倪芳菲也在這裏,她們的丫鬟早上出去一趟,得了個消息,說金吾校尉回京了,她們心儀他已久,想來告訴母親一聲,藉着去元香齋拿香品的理由出門逛逛,看有沒有機會碰到他。

“怎麽又不叫人?一點禮貌都沒有。”

小倪氏這話沒指名,但倪芳菲知道她在說的是自己,不過她裝傻不開口,董惠雯姊妹只能憋着怒氣向她行禮,“大姊姊。”

“大妹妹、二妹妹。”她坐着朝她們點頭。

董惠雯看着她,心裏發酸,倪芳菲今天一襲剪裁簡單的月白色衣裙,素淨着一張臉,竟然也絕美出塵得如月下仙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董惠芳正在跟小倪氏說她們姊妹要去逛元香齋,小倪氏心念一動,要姊妹倆也坐下來,兩人自是不願意,但母親臉色一沉,她們只能勉強坐着。

接着,小倪氏開始跟倪芳菲提倪家的家業,再告訴她,倪家香坊的香大部分供給皇家,在這市場上,顯項及品質能出其右者不多,縱橫香界多年,但近年來,一些小香坊出頭,尤其近兩年,沐芳軒更是搶走太多生意,害得倪家的生意逐年凋零。

她唱起苦調,但倪芳菲表情不變,沉靜的聽着,也沒吭上半聲,小倪氏心裏火啊,話鋒陡地一轉——

“自古女子多有聯姻之事,只為鞏固家族地位,為母家加助力,更進一步,想來這道理你也能明白,如今倪家香坊居多事之秋,急需添些助,原本,我也是想到你的兩個妹妹,但她們尚未及,而你已經十八……”

“我拒絕。”倪芳菲突然打斷她的話。

“什麽?”

“我拒絕成親。”

“大姊姊憑什麽拒絕?自苦兒女婚事,父母作主何況,你是倪家人,為這個家犧牲奉獻是應該的,不過是讓你成親……”董惠雯就看不慣她一副高貴的樣子。

“這個家的榮華富貴多年在莊子的我可有享受到?就我所知,是沒有。”她雲淡風輕的再次截斷她的話。

“你沒享受到?你看來過得可半點都不比我們差。”董惠雯嗤之以鼻的掃了她一身穿戴,再看向她身後的海棠和小蓮。

“大姊……不,二姊姊說得是,而且,大姊姊今年十八,也算老姑娘了,還要在家裏養個幾年?”惠芳也不滿的說着。

小倪氏刻意讓二個女兒說,有些話,她這個當長輩的來說是不太适合。

“兩個妹妹恨嫁了?畢竟長幼有序,你們又到了說親的年紀,難怪這麽心急,只是這批評嫡姊的嘴臉可別傳出去,丢臉啊。”她嘲笑的再看向小倪氏,目光一閃,“這兩個妹妹的家教看來也只是一般般,怎麽看都比在鄉下莊子長大的我還不如。”

兩姊妹一聽,瞬間都氣惱起來,她們雖然都是嫡出小姐,但畢竟是續弦所出,在一些宴會上,總有一些嫉妒她們姊妹外貌的女子會特意的提起倪芳菲,讓那些對她們有意思的男子遲疑,畢竟她們姓董,倪家家業只有倪芳菲有權繼承。

也因為這樣,就算倪芳菲一真不在京城,從她十四歲開始,甚至到去年,都還有不少官媒來探問她的婚事,但都讓母親以她身子欠佳仍在莊子靜養為借口拒絕了。

而她現在回來了,肯定也會出席一些宴會,屆時,她們還能出頭嗎?

小倪氏氣到一張臉都變得有些扭曲,但旁邊她的陪嫁何嬷嬷見狀,又從敞開的處見董育博正往這裏走來,連忙喊了聲,“老爺過來了。”

董育博想了一夜,又想了一上午,想來跟妻子商量退婚的事,結果一進門就發現房內氣氛不對。

“爹,大姊姊說我們家教一般,說我們比她這個鄉巴佬還不如,我們好心要邀她出去走走,她竟這般看不起我們。”董惠雯突然就哭訴起來。

“爹,娘只是跟大姊提了婚事,畢竟大姊已十八歲,在京城裏這個年紀的姑娘早就成親生兒育女了,大姊不思母親的用心良苦,還說了些重話,母委屈得都不說話了。”董惠芳也是加醋的好手。

小倪氏也會演,眼眶紅了,拿着繡帕低着頭,看來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妻女三人合演,假的也變真的了,董育博看倪芳菲的眼神就帶上難過和怒氣了,“菲兒,你怎麽會如此……”

“如此什麽?爹爹還真疼女兒,把女兒千裏迢迢叫回來,就是要女兒嫁進另一個人家,這麽不喜歡女兒又何必把我找回來?讓女兒在莊子上到老到死不是更好?”倪芳菲不能說不心痛,雖然知道父親就是個耳根軟的人,但連問她一句都沒有,也太讓人心寒了。

董育博本來要指責她,但被她這一搶白,濃濃愧疚感又湧了上來。

“女兒回到這裏,不過一日,尚未感受到從未享受過的父愛,”倪芳菲眼眶泛淚,聲音低啞,“回憶幼時與母親在這共度的時日也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家裏就有人急着替女兒安排婚事,外界看來,究竟是女兒恨嫁?還是這屋子裏有人容不得女兒?”

小倪氏臉色一變再變,董惠雲姊妹同是如此。

偏偏倪芳菲愈說,董育博臉上的羞慚愈深,口氣也軟了下來,“沒有,沒有你說的那些事,你好好住下來,這裏是你家,沒人會逼你嫁。”

他再看向小倪氏,“那婚事去推了吧,菲兒才剛回來,婚事過個一兩年再說吧。”

小倪氏氣到說不出話來,而倪芳菲低聲的說了聲“謝謝父親”即帶着海棠及小蓮回房去了,董育博看到小倪氏臉色難看,他輕咳兩聲,也連忙轉身回去書房。

董惠雯姊妹見父親偏袒倪芳菲,心中冒火,氣呼呼的也走了。

屋子的人一下子人全走光,小倪氏氣不打一處來,兩手一掃,直接掃掉桌上茶盞,乒乒乓乓的落地,一片狼藉。

不長腦的東西!她想掐死董育博的心都有了,耳根子軟,說什麽他就聽什麽,到底是不是男人?她當初光是看中他那身臭皮囊,卻未曾想到他根本是個虛有其表的窩囊廢。

小倪氏神色晦澀不明,眸光閃動着憤怒的淚水。

何嬷嬷連忙喚人進來收拾,再溫言軟語的勸說一會兒,才讓她消了火。

這一天,小倪氏故意不去找倪芳菲,她也沒來見她,倒是兩個女兒又從元香齋拿了一堆香粉回來,鋪子就差人送帳單過來。

她皺眉看着上面的數字,頭都疼了,兩個女兒拿的都是高價香品,以前也就罷了,可如今,家底不似過往豐厚啊,一家子都不讓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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