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豆子奶眼眶頓時紅了,擡掌欲再打下去,豆子爹此時也不躲不避。

“仗已經打完十幾年了,可賦稅還收得這麽重,這不是把人往死裏逼嗎!爺爺那會兒就是在家裏頭活了快八十歲,也沒人說要上山侍奉勞什子山神!”

以前那南平郡很窮,那時候二鎮還未丢失,在位的還是宣帝的哥哥。文帝在位時,又以孝道治天下。南平郡這侍奉山神的陋俗,便被官府廢除。

後來宣帝接哥哥的班,剛上臺北夷就趁着國喪之機揮師南下,而當時宣帝剛剛以皇太弟的身份登基,帝座不穩。

當時鎮守邊送的正是溫羅。被夷人的兵族強勢,吓得連逃千裏,落了個騎屎将軍的名號。之後,便是一直在賦閑程太師挂旗親征。據說,當時程太師是可以連将三鎮收回,但不知何故,只收回一鎮。想必程家的覆滅也與這有着說不清的幹系。

總之,這一場仗打的很是艱苦,前前後後打了幾年,後來又出來些變故。其中各個秘辛不足為外人道也,就連程昱也說不出什麽緣故。

其結果就是他的外祖父程聰畏罪自殺。這在上一世,也是個迷案。說程聰忠的人不少,說程聰反的人更多。

大興朝經此一役後,元氣大傷。傷敵一千,損敵人一千二。夷族人将一個王子留在京都。

而興朝也往夷族和親一名宗室的公主。看起來是兩大歡喜。實際上是吃了大虧,三鎮丢二。在裴子府将程昱關進诏獄時,也只将武威鎮收了回來。

程昱覺得此時必須要說些什麽,他剛想開口,見豆子奶奶望向自己,頓時再多的話也全都憋在心裏。

從剛才他們都刻意回避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個口糧,怎麽救活二個人。要是兩個人分着吃,兩個人都要餓死,但是全給一個人,那個人則可以活。

程昱在心裏不斷安慰自己,總會想到辦法的,總歸是有辦法的。

挨在豆子爹身邊坐下,一旁的啞吧站在外邊良久,做出一個動作,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然後抱着肚子。最後再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在上位的那個人,讓自己的子民吃不飽飯,不配當皇帝,應該殺了。

程昱心裏頭一驚,算了算時間,離新帝登基僅有二月有餘。只要過了這個冬天,日子就好過了。

趙玉知程昱雖然對此人不甚有好感,但他自登基之後,便也減輕了賦稅。安定民生,這是程昱無論怎麽昧着良心也得承認的。

只是,豆子爹雖說的是氣話,但站在他的角度上來說,也并不道理。南平郡離武威鎮相隔何止數千之遙。只是若要真是讓夷人入侵,恐怕大興朝的子民便會為奴為婢,做豬做狗。

可這些道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又豈是豆子爹一個鄉裏村夫所關心的。

程昱道:“不管怎麽樣,先回家,總會有辦法的!”

“這段時間我與師兄賣了不少的符篆,也得了不少錢,度過這段時間總還是勉強可以的!”

豆子奶回頭看程昱,突然道:“你莫要騙我了!”

程昱道:“我沒騙你!”

只要過了明年的春季,熬過國喪,日子總會是好起來的。

當晚,程昱與小柱子便和豆子爹豆子奶一起在茅屋裏休息。

迷糊間,突然程昱似是聽到一個人的呼叫。程昱猛的坐起身,一旁的柱子此時也被驚醒。揉了揉眼。

程昱向四周張望,不見豆子奶和豆子爹。心裏頭莫明一陣慌亂,接着又聽到一聲類似于一個人的哭泣聲,這聲音比剛才更大,也更清楚。

程昱連忙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向聲音的方向跑去,聲音是從裏面一間空屋發出的,程昱剛跨過門檻,便見豆子爹伏在地上哀哀痛哭。

只見屋內的房梁上露出一對粗布褲管,從褲管裏面伸出一雙人腿,懸在半空。有冷風從外面吹來,那人腿便随風蕩了幾蕩,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

程昱心裏頭頓時一麻,還未反應過來,脖子便被暴起的豆子爹掐住。摔倒在地上,程昱能在豆子爹雙眼通紅瞳孔裏看到,自己在不停的掙紮。他自從在禦宴上摔斷腿之後,便再也沒有練過功夫。手上沒有力氣,豆子爹又是慣幹粗活的。

程昱雙手壓在豆子爹手上,用力回拉。雙腳亂蹬揚起陳年積塵。

“都是你,都是你們。娘活不成了,也侍奉不了山神了!我要你死我,我要你們死。你們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來——”豆子爹面目猙獰,似已失去理智。

侍奉山神有一個傳言,就是一定要懷着對山神無比的敬意與誠心,若心有不誠,會被山神嫌棄,侍奉不了山神,成為孤魂野鬼。

程昱臉憋得通紅,腦中冒出了一人清秀臉龐。他在心裏不停的大喊,我不能死在這裏,我要回到京城,我要找平王。他竟然有些後悔,他想當初或許就不應該斷腿自保,哪怕是作為一個平王的侍從,也比現在要死在這裏強。

柱子一下子撲在豆子爹身上,一只胳膊挽住豆子爹的脖子,用力往後面拖去,他用了十足力氣,也只把豆子身體微微向外拉了半寸。

豆子爹的手,還勞勞的掐住程昱的脖子,随着豆子爹的身子向後倒去,程昱的身子也微微傾起。

柱子兩眼通紅,見面前的程昱臉皮漲得通紅,豆子爹一時撒不開手,便松開胳膊起身。程昱的身子也重新摔倒在地上,又恢複之前被豆子爹掐在地上姿勢。

就在這時,程昱突然聽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音,只見柱子手裏頭已多了個黑色的石頭,豆子爹的額頭上,鮮血已經從裏面湧了出來。

豆子爹身子微微一晃,身體僵硬的向一邊倒去,揚起的塵土撲得程昱滿臉。好在掐着程昱雙手是松開了。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新鮮空氣争先恐後灌入肺部,不由一痛,捂着胸口。不住彎腰喘息。

柱子看了看躺大地上大口喘起的程昱,又看了看倒在一旁一動不動的豆子爹,房梁上還懸挂着豆子奶的屍體,仿佛是剛剛反應發生了什麽。

一下子便把手裏頭的石子扔了出去,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小獸一樣,把自己團成一團,躲起牆角裏,身子不停的瑟瑟發抖。

程昱向柱子伸了伸手,張口說話,聲音又沉又啞:“快!——快救人!”

豆子爹只是昏了過去,程昱從衣服上撕了塊布帶給豆子爹纏上。又與柱子合力将房梁上的豆子奶給解了下來。

程昱看了看并排躺在地上的豆子爹,心裏頭有莫明滋味。

事到如今,他怎麽也想不到半夜豆子奶會突然上吊,伸手偷偷摸了摸脖子,有些微微刺疼,應該是已經破皮了,擡眼掃了眼柱子。

卻見柱子的雙眼正盯着程昱脖子上的紅痕,程昱暗暗提了提領子,把痕跡蓋住。

“現如今怎麽辦,只能等柱子爹醒了,我們兩個人沒有辦法把這兩個人送回村裏。”

程昱心裏頭有些慚愧,明明答應豆子要把豆子奶奶給接回來,結果卻因為一時疏忽,造成這樣結果。

柱子悶悶沉沉也沒有什麽反應。

程昱又道:“有時我真希望我大興了民人人都可以安養天年,再不出這樣的慘劇。

柱子用手指指天,做出一個恭敬的樣子。

程昱搖了搖頭:“皇帝也有辦不成的事,皇帝也是人。”

程昱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豆子奶,夜還未過去。前半夜還坐着跟他說話的人,轉眼間卻已去魂留屍。一時間竟然有種恍然隔世的錯覺。

程昱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豆子奶的屍體上,眼睛掃過豆子奶泛黑的腳背,原本豆子奶的一雙小腳是藏在鞋子裏的,後來程昱和柱子一起把柱子奶給解下來時,不小心把豆子奶包裹着右腳的鞋子給扯落一半。

豆子奶的腳趾甲已經脫落,指甲脫落的甲床上,泛着些腐肉,隐隐有些腐臭氣。

程昱心中微駭,上前兩步,見豆子奶的手指也已泛青。青色從腳背一直漫沿到小腿肚上。

“你都看見了!”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後背傳來,聽到這聲音程昱不自覺得後背一涼,就連靠在牆上休息的柱子也不由得向程昱身後望去,身子不由得瑟縮一下。

程昱後背上的涼意還未過去,回頭看時只見豆子爹已經坐起身來,兩只胳膊抱住屈膝的小腿。頭上的傷口已經止住了血,只餘臉上還殘留些早已幹涸的血跡,豆子爹也不甚在意,胡亂的抹了把臉。

程昱心念轉了幾轉,心裏頭莫明産生一些不好的聯想。

豆子爹細細打量程昱的臉色,見他臉色依舊有些滄白,開口解釋道“剛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

豆子爹說完便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這雙手,剛才差點兒就掐死自己最敬重的人。

程昱擡手摸了摸自已的脖子,道:“無事,你剛才說的是怎麽一會事?”

“娘——娘——是怕她拖累我!三個月前娘便得了一種怪病,這病不痛不癢,除了身體一些部位會變黑之外,不會讓人産生任何不快。起初我們沒太在意,後來一天娘起床時,竟然在被子裏撿到一個發黑的小腳趾。

程昱擡眼掃了一眼豆子奶的右腳,果真在右腳的小趾處,已經少了一個腳趾。

“後來我帶着娘去郡裏找了郎中……”他話還未說完程昱便知曉,定是豆子爹拿不出診金,沒有大夫給看。

“我帶着娘找遍了各個診所,才在一間茅屋內找到一個姓魏的大夫,那大夫沒問我們要診金,可娘的病每日裏都需要好藥養着!”

豆子爹擡頭看了一眼程昱,仔細打量程昱神色,接着又道:“都怪我沒用,是我害我娘!”

這世上窮人的命本就不是命,尋常鄉人能夠平安度日便是大吉,若是生了病便是天塌下來,連累一家老小。

“我知道把娘送上山說是侍候山神,其實就是送娘去送死,可我實在是熬不住了,沒有別的辦法,但我實在沒有想到娘居然會趁我熟睡時,竟然……”

豆子爹再也說不出話來,捂着臉開始悲悲痛哭起來。

一旁的柱子偷偷向程昱打了個手勢,指了指豆子奶的腳,又指了指房梁。

程昱的嘴角緊緊的抿成一條線,有一個想法在他腦海是盤踞不去,他一只不願意去深想。

程昱清了清嗓子問道:“昨夜我與師兄路上碰到了小豆子,豆子說他奶奶已經好幾天沒有下過床了,怕是真的病的不輕!”

程昱這話本是試探,當時遇到豆子時,豆子說豆子奶被他爹帶上山了,他人小當時又記挂着奶奶,又怎麽會對程昱說這種細節。

一旁的柱子聽到程昱這句話,不由得也向程昱微微側目。

聞言,原本捂着臉悲哭的豆子爹擡眼看程昱,目光裏閃爍着詭異的火光。程昱見豆子爹滿臉都是淚水,一時間竟然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

這間茅屋的房梁甚高,豆子奶的身形雖比一般的老太太要高大些,但腳已壞死。又怎麽能在高高的房梁上挂上麻繩,就算是老太太天賦異禀,把麻繩甩到房梁上,可豆子奶爬行時屋內三人又怎麽會全然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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