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魂之後,身軀與屍體無異,會慢慢變冷。

趙錦書雖知如此,摸着床上一點一點冷下去的程昱,從被櫥裏拿出一床棉被,将程昱裹在裏面。

雖說離魂之後,魂魄可穿牆過室,方便至極。但程昱向來不喜探人隐私 ,怕撞見什麽不應該看的東西。只依着白天的那般,走街過巷,不一會兒便來到李府。

他剛想穿門而入,眼角忽然看見牆角邊一團似人形的黑影兒,那黑影兒看上去像是由一團霧氣組成,翻上牆頭,一晃,便消失在李府。

程昱此時不敢遲疑,立即跟了上去。

那團黑影似是很警覺,走走停停,不時扭頭。如果它有臉的話,程昱想像着那團黑影邊走邊扭頭,兩只眼睛仔細觀察身後情況,後背上也不禁有了一層冷汗。

全忘記他現在是在離魂,又怎麽會出汗。

那黑影走走停停不一會兒便停在李老爺門前,一晃便消失在屋內。

程昱生怕李老爺有什麽差池,也就跟着進屋。

然爾,就算程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看到屋內的情況也不禁汗毛倒豎。

那團黑影兒,竟然将李老太爺的嘴足足撐開巴掌大下,眼睛,眉毛,鼻子全部都擠在一起,仿佛是為下面那張嘴挪地方。

黑影兒伸出類似于人類的手臂的黑長條兒,恨不得将整個小臂塞進李老太爺嘴裏。不停的翻找,似是在找尋什麽東西。

一道燃燒着符篆撲向那團黑影,接觸到符篆那一瞬間,火花四濺。一股焦味兒從那團黑影兒散發出來。

黑影兒慘叫一聲,從李老爺身上下來,轉身張牙舞爪便撲向程昱。

程昱無法,只得拿出桃木劍來擋。

雖說程昱前世今生加起來也近半百的人,除了跟着自己的外祖程太師學了幾年拳腳。後來,因着祖父家被抄,程昱一點兒的拳腳功夫也因此荒廢不少。

今世又成了瘸子,加起來也有二十多年沒有動過功夫。程昱雖常自嘲是根攪屎的爛棍,聞不得,舞不得。但現下習慣了一雙好腿之後,卻也能夠勉強應付。

桃木劍被那黑影抓在手裏,姑且算是為手吧。也如先前那般,一聲慘叫,心知可能遇上什麽硬骨頭,也不願多留。松了手,逃命似的離開了屋子。程昱眼急手快将符打了出去,還沒等燃燒的符篆到那黑影面前。那黑影便消失不見。

等程昱追出去的時候,只看到李老爺門上挂着的紅燈籠在風裏頭一陣亂晃。程昱雖一直覺得趁離魂之機,跑進人家卧室很不禮貌,但那團黑影想必就躲在李府的哪一個角落。

第一次他進了小厮的房間,見兩小厮正在比試誰的草地茂盛。

程昱一臉黑氣的出去。

第二次進了則是白天那個領程昱進李府的那個丫鬟。那丫頭身邊還跟着李府的那個小公子。眼見那丫鬟就要寬衣,程昱又只好紅着臉離開。

程昱又去幾處地方,最後來到一處卧室。

這間卧室的主人便是李淩。

屋裏頭依舊燃着蠟,顯然是李淩還未休息。程昱想了想,擡腳進屋。

李淩正在書桌上面細心的臨摹一副畫,畫像中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女子眸間似有盈盈秋水,仿佛也正深情望着李淩。

程昱猜想,那便是李府的少夫人了,真是一個漂亮的美人,只是可惜是位薄命紅顏。而這位,李公子也是情根深種,夜夜悼念亡妻。

一陣風兒,将窗戶吹開,燭光晃了幾晃。李淩彎腰咳了幾聲,起身起關窗戶。

這時,程昱竟然看到那副畫兒竟被風吹得立了起來,所幸一角被鎮紙壓住,并未被風兒吹走。

那副畫上的女子眉目也變得有些扭曲,突然對着程昱眼白一翻,一條寸長的舌頭從嘴裏吐了出來。

程昱親眼看見一個溫順的女子變成了這副模樣,大駭之下也沒忘記一手将畫紙按住。雖說附在畫上令人猝不及防,但好在此時也可以看清楚它的真面。

雖說翻着眼白,吐着舌頭不是讓人很舒服,但程昱依舊能從扭曲的五官當中看清楚,這個它,就是畫像中的女子。

趁着李淩關窗戶的空檔,程昱手腳飛快的将畫卷了起來,封上符篆,藏在袖中。

然而就在此時,李淩關窗動作卻一滞,月亮撒在李淩頭上,照得李淩白慘慘一片。看起來,他竟然也像是個活鬼般。

“阿離~”

程昱感覺到原本封上符篆已經安靜的那副畫,聽到李淩這一聲極哀怨的“阿離”之後,又突然燥動起來,程昱怕一張符篆不頂用,又多貼了一道。

好在,離開李府越來越遠,那畫也漸漸平靜下來。

程昱怕趙錦書等的着急,只得帶着那副畫先回到客棧。然而經過那長主街時,他居然聽到一陣敲鑼的聲音。

程昱心道,這是哪家的店鋪,這麽早就開了門。正想走時,微覺藏在懷中那副畫在程昱袖中微微顫抖。微覺詫異,藏身于一處拐角。

不多時,街邊便走着一白一黑兩條人影。

這兩個人身後面,紛紛又跟着一隊人。足足有二三十被鎖鏈住,反綁雙手之人。

這群人個個垂頭喪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油頭大耳的富商,也有破衣爛衫的乞丐。

那白衣男子走到程昱藏身的那個角落前微微停了一下,鼻子動了動。

“必安,怎麽了?”黑衣男子眼看白衣男子停下,随即也停下。身後被鎖鏈捆住的衆人,紛紛撞到前面一人背上。

一個人身形不穩倒了之後,鎖鏈又将其他人也紛紛帶倒。這群人還是和先前那般木着臉,垂着頭。

“無救,我好像聞到了生人的味道!”

黑暗中程昱連忙捂緊了口鼻,這個時候,他已經看到清楚這兩個人的長像。

一個臉白的五官看不見,只能從白面團似五官中看清楚眼眶裏一雙黑瞳孔。

一個臉黑的五官看不見,只能從一團漆黑中看到一對眼白。

黑衣人接着道:“必安啊,我早就說過,你沒事把舌頭收一收,外面的空氣多髒啊,你的舌頭不是幾百年都嘗不出什麽味道嗎?”

白衣人不理會黑衣人的調笑,依舊拖着腥紅的舌頭,警惕的掃視周圍。一步一步向程昱藏身之處靠近。

懷裏頭的那副畫抖的更厲害了。程昱此時,更是大氣不敢喘一口。

這個時候,原本安靜的隊伍中,忽然一個人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哭,立刻将衆人的目光都引過去了。

“我不想死!我什麽壞事都沒幹過!該死的是殺我的那個人,為什麽我死了,而他卻好好的活着!”

說話的是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身上衣物早就灰敗不堪。喉嚨間有一條手指寬的裂縫,說話的時候,那條裂縫也跟着忽閃忽閃動了起來。

他這一哭,衆人臉上的表情才出現些微妙變化。原先死人般木木的表情也活了起來。

“啊!我攢的錢還沒有花完,死後也不知道要便宜哪個王八羔子!”

“我新納的小妾,他媽的竟然敢背着老子偷漢子,我他媽非把兩個人都宰了喂豬不可!”

“嗚~嗚~我好冤吶,我只是在路上走的好好的,誰知道哪個不開眼的小崽子,往樓下扔瓶子,将老子砸死了!”

白衣人揉了揉眉心微怒“說完了嗎?”

衆人無視白衣人這句話,紛紛開始交流。

“你死相還挺好看的,不像我臉朝地,鼻梁骨都磕斷了。我連我最後一面都沒忍心看!”

“還有比我死的冤嗎?我就是喝了一口涼水,嗆了一下!嗚~嗚~”

“我就是看到人在打架,去湊個熱鬧。誰知道他們後面的人拼命往裏擠,把老子擠到中間,一把修腳有破刀不小心就劃到了我脖子上,我太冤了!”

白衣人終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一手提着那個先挑事的中年人。順着喉嚨的裂痕,用力一扯。一聲鬼哭狼嚎的慘叫,霎時間刺穿耳膜。

衆人紛紛被這聲慘叫吓得目瞪口噤。

白衣人将手中的腦袋丢回那中年人的手裏,向周圍掃視一周。

“怎麽!還有話說?”

程昱不禁暗暗咂舌,這白衣人做事的風格手段,倒有點像裴子府。

“必安,這要是被大人知道了,又有你好果子吃了!”

“無妨!”白衣人道:“又不是接不回來!”

“你這性子這麽長時間也不知道改一改,一門子死心眼兒!必安,其實我一直有個事情想問你!”

“……”

“就是你這麽長的大舌頭一直在外面,你說話是怎麽咬不到舌頭的!”

“……”

程昱正伸着耳朵去偷聽,冷不防腦海裏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這是趙錦書在外面用鈴铛叫自己回去呢。

正暗暗心急。他腳上此時正系着鈴铛,若是這鈴铛這兩個鬼差也能聽到,到時候恐怕他也會被鎖上鐵鏈帶走。

這時,程昱又聽到鎖鏈響動,原先已經雜亂無章的隊伍,此時已經恢複剛才的模樣。原先那個喉嚨有道裂縫的中年人,手裏頭就捧着他的腦袋。

黑衣男子小聲安慰:“別哭啦,必安的脾氣不大好。他剛才連我都打。你看這樣行不行,到了地底絕對給你縫好,你喜歡麻花結,還是蝴蝶結。”

雖說,這番動作花了不長時間,但好歹那白衣男子沒有繼續追究下去。

白衣男子微有些倦怠,“最近死的人怎麽這麽多,今天還有幾十個魂沒收呢,去晚了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到時候又要滿世界的亂跑!那時候再要抓可就麻煩了!”

黑衣男子安慰中年男子之後,跑到白衣男子身邊。

“快走吧!那地方離這兒還有幾十裏呢?”

等這一行隊伍出了城,程昱便撒開丫子往回跑。進了屋,向香爐處掃了一眼,見香線還只餘一點,連忙滾回自己的身體內。

“道長哥哥!道長哥哥!”

趙錦書,一直緊盯着程昱,不确定他回沒回來。解開程昱的衣襟,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膛。伸手撫過胸膛,感受到裏面緩慢跳動的心髒。

忽然,趙錦書眼角掃過程昱的脖子。一圈青紫的掐痕,程昱很用心的用襯衣給蓋住,趙錦書眼神忽然間變得冰冷。

程昱耳邊忽然傳來趙錦書的呼喚,聲音也越來越急。由道長哥哥變成哥哥,最後再變成冷冰冰的程昱。

睜開眼,嘴巴發不出聲來,手和腳又冷又硬。離魂之後,這身體就像屍體一般,發僵發硬。就像是一個凍得失去知覺的手臂一樣,要慢慢的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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