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共食
薛衍穿着平陽長公主親手做的“愛心媽媽裝”走出營帳,初冬的寒風凜冽,撲在人臉上就跟刀割似的。但薛衍卻半點感覺不到初冬的蕭瑟,只覺得渾身暖暖的,走在路上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一路欣然至火頭營,只見營帳內除了相識的兵卒正在燒飯,還有孫仲禾帶着一位鬓發如霜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圍着角落裏的蒸餾器團團轉。
薛衍上前見禮,孫仲禾回首,指着身旁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向薛衍介紹道:“這便是家兄孫伯谷,昨夜孫某已将小郎君默下的白藥方子交給家兄,家兄研習一晚,已經略有眉目。”
薛衍聞言,亦是欣喜非常,笑向孫伯谷作揖道:“見過孫道長,早就聽聞孫道長醫術高超,懸壺濟世,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孫伯谷擺了擺手,道:“不過是些許浮名罷了,不值一提。倒是薛小郎君心懷天下,為了這些素不相識的傷患兵卒,居然能交出這些價值千金的醫藥配方,孫某佩服。”
薛衍聞言,只得謙辭說道:“我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錢帛有價而人命無價,只要人還在,就什麽都不怕。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敝帚自珍呢!”
孫伯谷聽聞薛衍這一番話,心下更是嘆服。兩人話題又轉到蒸餾酒上的品質和功效上。
正興致勃勃議論之際,只聽一旁的孫仲禾長嘆一聲,滿面愁郁的說道:“這烈酒消毒的法子果然有用,只是耗費糧食頗多。今夏山東諸州大旱,至八月未央,關東、河南及隴右諸州又連遭霜降,致使百姓顆粒無收。朝廷雖然開倉濟糧,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我大褚百姓連果腹之食皆無,軍中将士卻還要用烈酒消毒。長此以往,只怕……”
孫仲禾搖了搖頭,滿是唏噓。
薛衍聞言心下一動,想到什麽,略有些遲疑的道:“其實若論及擦拭傷口避免感染的功效,有一物倒是比烈酒還好用些。耗費的糧食也相對更少。只是——”
孫伯谷脫口問道:“只是如何?”
“只是這制作工藝我不太熟悉。”薛衍說的是實話,當初跟某劇組參觀酒廠的時候,薛衍因興趣愛好,一門心思只放在各種酒水的釀造工藝和蒸餾流程上。對于醫用酒精的制作方法,只知道他的原材料除了糧食外,好像還可以用稭稈、稻草、麥皮之類的東西,而且蒸餾過程中溫度比烈酒低,蒸餾次數也比烈酒多,其他的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用白酒提純得到酒精的方法很簡單。就是隔水加熱,然後用冷凝管多次提純。只是這種方法相對于蒸餾烈酒而言……更費糧食。
不同于薛衍的種種顧慮,孫仲禾孫伯谷兩兄弟卻是眼睛一亮。只是礙于薛衍如今的身份,大家不好在薛衍沒開口的情況下,跟他要配方。
卻見薛衍皺眉沉吟片刻,開口向孫仲禾讨要紙筆,接連寫滿了幾張黃麻紙後,笑着說道:“這個東西叫做醫用酒精,其制作工藝同烈酒蒸餾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在蒸餾溫度和次數上有別于烈酒。而且制作原料是稻草、麥皮、稭稈等物,倒是不需要跟百姓争口糧了。只是有一條,這醫用酒精不能食用,否則對身體有害。”
言畢,将手上的黃麻紙遞給孫仲禾。又指着一副圖紙說道:“這個東西叫冷凝管,用它可以從烈酒中提取酒精……”
薛衍同孫仲禾詳細說了些注意事項,方道:“還請孫太醫跟将作監的匠人們打聲招呼,叫他們盡快打造出來才是。”
至于為什麽不是自己直接去打招呼,薛衍表示他對将作監幾次磨洋工的态度心有餘悸。人命關天,還是讓說的上話的人去溝通好了。
然而孫仲禾聽了薛衍的話後,卻是詭異一笑,開口說道:“還是薛小郎君去将作監說明罷。孫某敢同小郎君打賭,這次你去,效果必定比我去要好。”
薛衍将信将疑,卻耐不住孫仲禾兩兄弟一個勁兒的撺掇。只好揣上圖紙硬着頭皮去将作監溝通。萬萬沒想到,将作監的匠人總管在看到薛衍後不僅态度熱情了百倍,在聽到薛衍的請求後,更是拍着胸脯說道:“小郎君放心,您給的圖紙清晰了然,我将作監匠人們的手藝更不必細說。最早今晚,最遲明天,定然将此物交與火頭營,不會叫郎君久等。更不會讓傷患的将士們久等。”
薛衍看着态度大變的匠人總管,愣了會神兒,方才拱手道謝。
匠人總管見狀又是好一陣謙辭,寒暄了一會兒方才不經意的說道:“還沒恭祝小郎君與父母團聚,共享天倫……”
至此,薛衍方才恍然。
一路被将作監匠人總管直送出百丈開外,薛衍再三擺手勸說,那匠人總管方才戀戀不舍的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目送薛衍離開。
感覺到身後宛若實質的目光,薛衍渾身僵硬的蜿蜒至傷兵營。
掀簾入帳時,只聞見滿帳子的酒香氣息,躺在卧榻上的将士們精神都很不錯。見到薛衍後,此起彼伏的招呼聲絡繹不絕。
薛衍蹲下身子查看諸位将士的傷口。卻被那将士不自在的躲了躲,看到薛衍狐疑的目光,那将士羞赧的道:“小郎君穿的新衣裳罷,別弄髒了。“薛衍莞爾,開口笑道:“這是我阿娘親手做給我的衣裳,她說衣裳就是用來穿的,何必顧忌太多。反不像是人穿衣裳,倒像是衣裳拘住了人。”
薛衍同衛國公夫婦相認的消息早在一夜間傳遍整個幽州大營。聞聽薛衍如此說,傷兵營內的将士紛紛開口道喜,只聽有人笑言道:“早聽聞衛國公與平陽長公主用兵如神,愛兵如子。如今小郎君亦是如此對我們,可見是家學淵源。倘若今後有幸效力在薛将軍麾下,便是戰死也能瞑目了。”
此言一出,營中将士紛紛附議。
薛衍忙擺手說道:“千萬莫如此說。大家征戰沙場,浴血奮戰,都是為了保衛大褚,效忠陛下。既然如此,在誰的帳下效力都是一樣的。倒是我們該感謝諸位将士,若不是諸位将士奮勇殺敵,何來大褚今日之安享太平。”
話音未落,只聽身後陡然傳來一句“說得好”。其聲恍若雷鳴,吓得薛衍忙回頭,卻見顏鈞集帶着魯國公蔣志、鎮國公魏無忌以及其他将領站在營帳門口。方才大聲喝好的便是魯國公蔣志。鎮國公魏無忌面帶欣然,唯有顏鈞集,雖然滿面笑意,但薛衍不知怎麽的,就是覺得顏鈞集心下不痛快。
衆将軍魚貫入帳,一面安撫受傷的兵卒,一面言及朝廷大軍今日便要啓程前往泾州,收複失地與民心。
薛衍沒看到自家父親,悄向魏子期問道:“我父親怎麽沒跟着過來?”
魏子期回頭看着薛衍,悄聲回道:“師傅晨練之後便回營帳休息了。朝廷大軍啓程前往泾州,衛國公與長公主殿下身為天子使節,主要的任務便是代替陛下犒賞幽州大軍,并不需要跟随朝廷大軍去平叛。”
頓了頓,又笑向薛衍道:“你方才說的很好。”
薛衍聞言挑眉,默默看了一眼正在營帳內安撫将士的顏鈞集和。總覺得自家父母不跟着朝廷大軍走,最不開心的就是這位河北道行軍總管了。
既然諸位将軍都在傷兵營內安撫兵卒,不想跟着湊熱鬧的薛衍索性悄悄退出來,至火頭營內親自下廚做了一盤鍋包肉和一碗紅燒肉,又用胡瓜拌了道涼菜,從竹屜裏撿了幾個大饅頭,一一盛放在食盒內,端回衛國公同平陽長公主所住的營帳。
只見低矮的桌案前,衛國公端然跪坐,手裏正拿着一本線裝書讀的津津有味。瞧見薛衍掀簾入帳,衛國公薛績開口笑道:“衍兒果然大才,用這種法子來記錄賬目,一出一入均是一目了然,不得做假。”
薛衍輕輕抿了抿嘴角,将食盒放到食案上,開口說道:“我做了幾道菜,阿耶阿娘都來嘗嘗罷。”
衛國公薛績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僵硬住了。平陽長公主亦是忍不住潸然淚下。看到衛國公夫婦如此,薛衍也止不住的鼻子發酸。
一是心疼這兩位長得跟自家父母一模一樣的小夫妻承受了這麽多年的失子之痛。二則心疼自己個兒,好好的一個劇組道具師,只因傻白甜了那麽一點點,就被公司哄着簽了那麽一個叫人騎虎難下的合同。也不知今後還要遭多少罪才罷——
如果幹事業的途中一不小心沒了,也不知道現世裏會有多大的影響。這種小白鼠似的酸爽,說與人聽,也未必能懂罷。
一時間,三人相對而泣。
默然許久,平陽長公主方才摸了摸眼睛,深吸一口氣,神情歡快的捶了衛國公一下,開口說道:“你哭什麽,兒子找到了我們應當開心才是。”
衛國公虎目含淚,口內卻笑道:“誰哭了。你自己哭的淚人兒似的反倒說我。”
平陽長公主哼了一聲,轉過身來低頭看着食案,一臉好奇的道:“衍兒親手做的菜,我還沒吃過呢。”
薛衍将筷箸遞給平陽長公主,平陽長公主接過碗筷,夾起來的第一塊肉卻是喂到薛衍嘴邊。
薛衍看着平陽長公主一臉希翼的模樣,雖然有些羞赧,仍舊低頭吃掉。只見平陽長公主含笑問道:“好吃嗎?”
薛衍點頭。
平陽長公主笑道:“真好。以前瞧見皇嫂喂太子和青鳥吃飯,我特別羨慕。今天我也能喂兒子吃飯了。”
言畢,自己夾了一塊鍋包肉小咬了一口,眼圈含淚的道:“真好吃。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
衛國公薛績沒有說話,只低頭大口大口的夾肉吃饅頭。将滿腹的心酸就着熱騰騰的酒菜,一口口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