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表情

尹奚在的時候，說max是華天的親兒子也不為過。一般華天旗下的藝人在公司都沒有自己的休息室的，有錢的自己在外面建了工作室，沒錢的就自己在外面漂着——這也不算公司狠心，畢竟現在地價貴得很，現在這樣都常常有交不起房租的小藝人在公司的舞蹈練功房和錄音棚的沙發上湊合，要是準備了休息室，大概要人滿為患了。這個規定似乎是聶源制定的。用肖林的話說，這是聶源那個家夥做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肖林向來不覺得娛樂圈是什麽好地方，常常沒事就跟小藝人談心，鼓勵人家早點回老家結婚，他的名言是“娛樂圈這個地方，不是你努力就能紅的。看着你們這些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把大好的青春花在這上面，實在是讓人惋惜。做點什麽不比這個好呢？”華天的新人已經被他說走幾個了。也是尹奚脾氣好，這樣都沒和他翻臉。

max作為華天的親兒子，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仍然在公司裏有着專用的練功房、休息室。不過随着尹奚下臺，華天的親兒子由max變成了律一個人，休息室也擺滿了律的東西，幾個人眼不見為淨，反正下午也沒事，一個個都回宿舍了，王嶼掌權也有這點好，不用上課，不用圈錢，律向來自認為格調很高，不屑于做這些事。王嶼是聶源的心腹，這些事自然也随他去，連專輯宣傳都只上他指定的那幾個很高大上的音樂節目，他穿着小西裝混在一堆老藝術家裏面，一檔節目插不上兩句話，一說話就露怯，簡直像個小醜。

因為休息室被人占用了的緣故，葉岚他們幾個人只能在別的地方吃飯，好在小商跟着尹奚學了不少東西，算是半個華天大廈的活地圖，帶着葉岚他們七繞八繞，竟然找到一間空閑的休息室，小商神神秘秘地說這是一個大人物的休息室，問他是誰，也不肯說。

他叫的飯倒是不錯，七七八八地擺滿了茶幾，三個人都坐在沙發上吃飯，許辰還是有點忐忑，他其實也不太知道助理要做什麽，學着小商的樣子打量着這間房間，房間裏的陳設很簡單，大概是那個大人物自己要求的。

中間小商出去接了個電話，大概是工作上的事，許辰正在把魚裏的刺挑出來然後遞給葉岚——他對助理的認知就是“照顧葉岚”，所以根本沒有什麽适應期。反而是葉岚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下午沒事，照理說平常這個點就算有表演課葉岚都會找機會溜回家去守株待兔地等許辰，何況老師都被王嶼搞走了。但是今天他一反常态地留在了公司，還去了一個公共的舞蹈練習室。小商滿頭霧水地跟着他，至于許辰更是弄不清楚情況了。

他在那裏找到了max以前的表演課老師。

其實這個老師非常年輕，比max的成員大不了幾歲，但是人生境遇全然不同，用比較現實的話說，他就是屬于那種祖師爺不賞飯吃的類型——長相太過一般。

娛樂圈裏，比醜更為可怕的長相，就是一般。醜至少能走個諧星路線，土到極致，俗到極致，也能去打個醬油，或者從網絡上另辟蹊徑，一般是等于路人臉，觀衆連記都記不住，再怎麽努力都白搭。

但他跑去整了容。

整容也是要分臉的，有些醜得奇形怪狀的，整一整，也許反而揚長避短了。但他顯然是個失敗案例，五官本來平庸，臉盤子也小，女明星臉盤子小是好事，雖然出不了天姿國色但是上鏡。男明星臉盤子太小就是災難了，哪怕現在max顏值最高的葉岚，都只能算窄臉，不能算小臉，男明星不像女明星，現在男明星上面要露額頭，線條流暢，下面下巴要好看，小臉兩點都做不到。max倒是有個小臉，律就是，臉又窄又小，兼之五官平庸，就眼睛大能吹一吹，可惜還是下三白。

至于這個老師，就比律更慘，因為律是微調，他是整容，而且律有聶源當冤大頭，他只能自己攢錢，整張臉做下來還不如律的一個鼻頭貴。巴掌大一張臉，五官都是路人，一整之後，山根突破天際，滿臉的玻尿酸，還好他沒動骨頭，不然也不能來當老師了。

尹奚不僅對高高在上的人能夠禮賢下士，對這種低到塵埃裏的人，也能平等對待。

他的演技是真的好，而且不像塗遙那種天生的演技，說不出子醜卯寅只會演，他是能夠一邊演一邊說的，從微表情到肌肉走向，一個個親身示範。不像聲樂老師是退休教授來發揮餘熱，他是真的窮，追求夢想，遠離家鄉，住的是地下室，吃的是泡面，可惜不是主角，所以成了他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這就是娛樂圈，現在當紅的小生粉絲掐得飛起，誰誰誰演技好，誰誰誰哭得真。其實放到學院派面前都是渣。要走紅前提就是一張臉，沒了這張臉，他演技逆天又有什麽用？不是每個人都是劉遠生——醜得比路人還不如，龍套十年，一朝拿影帝。如果說娛樂圈對于葉岚這種人是easy模式，那對于他就是煉獄n。

以前尹奚在的時候，他還勉強能拿點上課的工資，有這個身份，在華天裏偶爾能接到點工作。現在尹奚沒在了，他連地下室都住不起了，只能睡在舞蹈練習室裏。他能有什麽工作呢？就連網上扒整容失敗案例都扒不到他，他在整容失敗的人裏都不算有辨識度的。

他也不是什麽有節氣的人，節氣頂什麽用呢？有身份的人謙虛叫謙虛，到了他這就是谄媚，見人先帶三分笑，聽說葉岚要找他上課，好好好，眼角眉梢都是笑，只要有錢拿。

許辰還不懂這些彎彎繞，只覺得他的臉長得不是很自然。他連睡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工作室，于是大家又回到休息室去上課，葉岚以前上課壓根沒認真聽過，他還得從頭講起，翻出一個塑料u盤，接上小商的筆記本，放ppt，從喜怒哀樂懼愛恨七個基礎表情講起，每個表情五官怎麽走，身體語言是內斂還是外放，語調怎麽變化，一個一個來，葉岚在下面認真聽。許辰連忙翻出個新本子給他做筆記，葉岚慢吞吞寫字：喜怒哀樂……愛恨，他這個半文盲，懼字不會寫，只好照着ppt裏的抄。

小商又是欣慰又有點忐忑，偷偷摸出去給肖林打電話，報告喜訊，順便聽聽肖林的意見。

肖林正在給糯糯泡奶粉，哦了一聲：“意料之中。”

小商驚訝：“林哥你這都猜到了。”

肖林笑了。

“你太小看葉岚了，你以為他不懂圈子裏的人情冷暖世态炎涼？他都看到了，只是不在乎，不屑搭理。你知道尹奚為什麽一直扶不起他嗎？因為他自己壓根無所謂。現在許辰來了，他就有所謂了，不用人扶，自己就知道要進步，要練演技，要接戲賺錢，大紅大紫，這樣才不會讓跟着他的寶貝哥哥受委屈。你們以前老是哄着他，太小看他了。”

小商五體投地：“林哥你真的是太厲害了。”

相比之下，以為肖林讓許辰做助理只是為了讓葉岚聽話的自己實在是太膚淺了。

不過他仔細想想，似乎又有點不對勁：“呃，林哥，那葉岚以前一直不努力，是因為壓根不在乎我們這些跟着他的人嗎？”

肖林反問：“你覺得呢？”

小商的聲音頓時哀怨了：“我覺得是……”

“怎麽可能是。以前只不過是因為尹奚在，他懶得考慮罷了。”

小商也是好騙，被肖林一說，覺得似乎也說得通的樣子，也就不再糾結了。

其實他這個問題不應該問肖林，應該直接去問葉岚。因為肖林可能還會為了團隊、為了讓他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而騙他，但是葉岚這個家夥可能會直接告訴他：“沒錯。”

小商再溜回來的時候，葉岚已經學到“樂”了，那個叫錢小樂的老師正在講喜和樂的區別：喜是主動的，是自己心裏覺得喜，而樂是被動的，是因為外界的東西而樂了，後者更難，因為放到影視表演中，就是突然地笑，沒有醞釀，沒有情緒積累，對面演員一句笑話，一個表情，就算你排練過無數次了，還是要跟第一次看見一樣笑。

葉岚這種人，讓他表演一個“都給我滾開小爺誰都不想理”的表情大概能達到影帝級別，但是表演一個“哈哈哈你講的笑話好好笑”或者“我是xx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子但是看到這個兇巴巴喜歡和我作對的女孩子就覺得她很有趣”，大概連某些縣市地方臺的自制情感劇的演技都不如。

錢小樂先還有點“我收了錢就要教會他”的意思，後來教着教着就有點絕望了，準備混過去，所以重複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來，跟着我做”。然後他表演一個标準的發自內心的快樂表情，葉岚臉上一臉冷笑。

這個過程重複了十多遍的時候，錢小樂的眼睛瞄到了一邊正在觀摩的許辰。

許辰十分關切地盯着跟老師學表情的葉岚，甚至還把錢小樂的标準表情畫了下來，大概是決定回家之後再給他開小課。

但他的表現不是關鍵。

錢小樂看到了葉岚的表情。

葉岚幾乎每做完一個表情，在結束的時候，眼睛都會不着痕跡地瞟許辰一眼，這一瞥非常迅速，稍縱即逝，剛剛夠他把許辰的反應看清楚。

錢小樂刻意中斷了一下教學，讓葉岚有機會正式地看許辰一眼。

然後他看到了葉岚的表情。

眉骨下壓，眼部周圍肌肉收緊，眼睛微眯，下彎，帶笑意，帶着保護意味的俯視，唇部抿緊，神色溫柔。

這是一個最标準的，男人式的“愛”的表情，也許比他做過的所有示範都來得标準。

然後他明白葉岚為什麽學不會了。

“請兩位出去一下好嗎？”他對剛剛進來的小商和許辰說：“你們呆在這裏，對教學也不好。”

兩個人脾氣很好的人都收拾東西出去了，葉岚似乎要反對，不知道想到什麽，又沒說話了。

門關上之後，錢小樂朝葉岚笑了。

“好了，他走了，這下你可以盡情做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