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1

蟬鳴聒噪,在影影綽綽的樹梢裏嚷個不停。

負荷過重的空調時不時發出幹擾的震動,伴随着粉筆劃過黑板斷掉的尖銳脆響,燥得人心煩。

“蘇斂,又睡,你來解一下這道題。”

點名聲從遠處傳來,嗡嗡作響,模糊不清。

蘇斂活動了一下被壓得發酸的手腕,緩慢擡起頭,眯起眼睛凝視前方。

黑板上板書密密麻麻寫了大半個黑板,潦草得比病歷上的診斷還難認。

老師一臉習以為常地盯着他額前睡得亂糟糟的碎發,擡手推眼鏡:“要是不會做,就去後面站着。”

蘇斂沒應聲兒,只是微微垂了眼。指尖觸碰到袖口的布料,深藍色的腈綸材質,有些硌手。

很是眼熟,萬年款式不變的八中校服。

恍惚之間,跟做了場夢似的,眼睛一閉一睜,上一秒還穿着白大褂的蘇醫生就變回了課堂上的高中生。

操,不愧是大師,真能穿回來。

蘇斂一向臺上信奉醫術改命,臺下崇尚玄學指引。

這會兒重回高中,他更是對神明更是敬畏幾分。

只是,遲遲沒有回應老師的點名,教室裏開始小聲交頭接耳。

“校霸年年有,今年特別吊,我預感眼鏡兒這回要發飙……”

“眼鏡兒有什麽壞心思呢?只是看不慣有人上課睡覺罷了。”

“晚自習也要抽斂哥起來答題,比唐僧取經還執着,圖個啥?”

“祝二位新學期鬥智鬥勇,再創輝煌!”

“還愣着幹什麽?站過去。”

老師早就習以為常,敲着黑板語重心長數落道:“馬上摸底考,說了多少次,現在不努力,大學只能考隔壁,高二了,都給我長點心……”

餘光掃過去,蘇斂瞥了眼手上多出來的一塊手表。深藍色表盤,指針中規中矩一秒一格,提醒着時間的流逝。

他懶仄仄起了身,慢條斯理挪開凳子,踱步到黑板前。

題目是立體幾何,長方體上被不同顏色的粉筆切割,看着糟心。

他轉身捏了一支粉筆,快速看完題幹,擡手畫上輔助線。

高二的題,閉着眼睛都會。

短短兩分鐘,漂亮的粉筆字寫了小半個黑板。心算完畢,幹脆利落寫下答案:DE= 4。

等到停筆,一群人齊刷刷憋着的氣才集體松了口。教室瞬間炸鍋,一片嘩然。

老師從恍惚中回神,再次推了推八百度厚瓶鏡片,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不像瞎蒙,步驟清晰,解答全對。

他無比震驚地盯着蘇斂手上的粉筆,視線再次挪到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确信剛剛不是幻覺。

蘇斂輕輕撚了撚手上的灰,擡手把粉筆精準無誤地扔進講臺上的盒子裏。

清脆的一聲撞擊,白色粉筆歪歪斜斜指向一點鐘方向。

一象限,預示今日大吉。

占蔔結果不錯,蘇斂心情頓時愉悅不少。他徑直穿過座位中間空蕩蕩的過道,拎起書包往肩膀上一跨,随口落了句“肚子疼”,就往教室外走去。

遠遠地傳來老師找補的聲音:“答案是、是對的,但過程也、也很重要同學們,但最重要的還是面對此類題型的解題思路……”

蘇斂從偏門出去,輕車熟路出了八中校門,在大街上漫無目的亂晃。

随手摸出褲袋裏的手機,款式老舊到幾乎被淘汰的iPhone6,屏幕上顯示着時間:2018年9月4日。

再次确認,此時是八年前,他從未來回到了十七歲。

心髒猛得跳了一下,死水蕩起波瀾。

既然穿越成功,那死了的池妄,現在應該好好活着。

一想到這個名字,五髒六腑就瞬間攪在了一起,鑽心的疼。

池妄肺癌晚期,臨死之前,跟他說的最後的話還落在耳邊:“對不起,我食言了。蘇蘇,忘了我吧。”

他渾身發抖着落下最後一吻,然後眼睜睜看着心電圖的曲線變成毫無起伏的平直。恨自己作為外科醫生,束手無策。

刻骨銘心的愛情還在感情濃郁的最頂峰,突然沒了下文。

這他媽怎麽忘?壓根兒忘不了。

大大小小的手術臺上,他曾面對過很多因為病痛折磨死去的病人,早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

池妄死後的所有事務,火化下葬,舉辦葬禮,事無巨細,井井有條。

外人看來,相戀幾年如此克制,實在是有些冷漠。

只是等人群散去,蘇斂一直緊繃着的神經才終于松懈,只剩下無邊的迷茫和孤獨。

好像突然被丢在了原地,不知去處。

他在墓園裏呆坐了一天一夜,四肢麻木,暴雨不停。

直到一個頭發亂糟糟的糟老頭撐着一把黑傘,罩在頭頂。

那人将一塊不知道從哪兒掏出的手表丢進懷裏,神叨叨說:“跳躍時間,找出原因,也許就可以改變結局,要不要試試?”

蘇斂抓到救命稻草,立刻接了話:“我需要怎麽做?”

“設定一個穿越時間點,閉上眼,你就會回到從前……”

巨大的喇叭聲從耳邊傳過來,伴随着司機帶着方言的辱罵:“看路啊,哈批。”

蘇斂猛然驚醒,前方紅燈變綠,他加快步伐穿過馬路。

池妄曾經提過高中是三中,和八中一條街,不算太遠。

他從褲兜裏掏出纏繞的耳機挂上,随手打開播放鍵,一首傷感老歌開始循環播放,歌詞挺應景。

晚上的街道愈加吵鬧,行人從身邊匆匆而過,夾雜着路邊小店時不時飄來的麻辣小面香氣,煙火氣濃厚。

蘇斂慢悠悠晃到三中附近,正尋思着怎麽混進學校。

目光一掃,看到一個利落的身影一躍翻上圍牆,正準備往下跳。

那人嘴裏叼着根吸了小半的煙,煙頭猩紅,溢出淡淡的白霧,把整張臉都籠罩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個虛無的輪廓。

他腳步頓住,喧嚣和音樂都瞬間遠去,世界一秒變得寂靜,只剩下自己轟鳴的心跳聲。

等到煙霧散去,終于看清長相。

少年額前的碎發被風掃起,五官骨感,下颌分明。薄薄的眼皮向下垂着,淡化了鋒利的棱角。

淺藍色的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肩膀上,拉鏈滑開一半,露出裏面領口大敞的黑T,整個人從裏到外透露出一股渾不吝的不正經。

巧了,今日果然大吉。

收緊的心髒緩慢舒展開來,蘇斂快步走近,把垂直的落腳點搶占,目光貪婪地仰頭看人。

圍牆一米來高,蘇斂微微仰頭。兩人視線碰上,對面漆黑的瞳孔沉郁成一片。深不見底,像是漩渦,拽着人情不自禁靠得更近。

他感覺幾乎要喘不上氣,胸口劇烈起伏。一聲“池哥”還沒出口,心裏就開始泛酸。

“看什麽?”少年聲線散漫,混着溫熱的鼻息打在臉上,濕漉漉的,像是雨後的薄霧。

蘇斂壓下情緒,直勾勾盯着對方,神情逐漸困惑。

長得的确一模一樣,但和那個相愛幾年的男友,氣質簡直判若兩人。

二十來歲的池妄永遠一絲不茍的正裝,說話溫和,舉止穩重,不沾煙酒。

有時候他覺得簡直不像是凡人,毫無挑剔的完美。

左看右看,都和眼前這蹲沒蹲相的抽煙痞子哥對不上號。

怕認錯人,蘇斂喉結滾動,直截了當問:“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痞子哥臉頰微微凹陷下去,薄唇抿了口煙,淡淡的煙霧從唇縫裏溢出:“池妄,狂妄的妄。”

見人不動,他也懶得挪,出聲提醒:“同學,你擋着我翻牆逃課了。”

毫無掩飾,确實挺狂。

蘇斂被這一連串極度的反差氣笑,眼裏重逢的悸動瞬間被風吹散得一幹二淨。

他把耳機放在指節上繞成一團,放進褲兜,反唇相譏:“慫逼,有本事走正門。”

池妄側頭瞥了一眼不遠處大門口打盹的保安,指尖指着遠處的教學樓,又晃回腳下點了點,一臉看傻子的表情。

“沒學過數學麽?兩點之間,線段最短。”

蘇斂:“………”

你他媽小學數學也好意思嘚瑟?十七歲的池妄看起來腦子也不太好使。

“讓讓,我要跳了。”池妄微微半蹲,用眼神盯着蘇斂的站位。

“逃課去幹什麽?”蘇斂站在原地沒動,不肯讓步。

池妄夾着煙熟稔地彈了彈,濃眉輕揚:“你不也逃課?同道中人,莫問前路。”

褲兜裏的拳頭硬了硬,蘇斂忍住揍人沖動:“說人話。”

池妄覺得這人冷着臉管閑事怪有意思,補了一句:“晚自習無聊,去夜色補覺。”

夜色,夜總會名字麽?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地方。

蘇斂神色更冷了些:“這麽早睡什麽覺?”

“大半夜要撐着精力賺錢啊,很累的。”池妄耐心耗盡,把煙重新咬回嘴裏。

蘇斂擰眉:“接客?”

“嗯,算是吧。”池妄認真想了想,略微點頭。

蘇斂徹底無語,這是窮到十七歲就下海了?

他到底是為了個什麽傻逼玩意兒穿了回來?

那幾年對池妄的完美戀人濾鏡,不過三分鐘,稀裏嘩啦碎了個徹底。

微風掃過,淡淡的煙霧又飄散過來,撲了一臉,火上澆油。

想到那張肺癌晚期病危通知,蘇斂暴躁地一把奪過猩紅的煙,杵滅在髒兮兮的圍牆上。

他緩緩後退三步,猛然側踢把人踹進圍牆:“抱歉,腳滑。”

無情敷衍,毫不走心。

被一腳踢下,池妄後背撞到旁邊的樹幹,悶哼了一聲,眉頭鎖緊。

他咬牙利落翻身而起,重新跨上圍牆跳下,猛然伸手揪住蘇斂的衣領。

一拉一扣,就把人壓在旁邊的圍牆上。兩人距離驟然縮短,鼻尖差點兒撞上。

視線變窄,夜色濃重,蘇斂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感覺加重的呼吸一縷一縷纏繞過來,帶着強烈的壓迫感。

蘇斂任憑人拽着,在交纏的鼻息間,微微挑起眼皮問:“怎麽,想揍回來?”

痛快打一架也好,正好心煩。

池妄微微垂着眼,沒有動作。

他這幾年戒驕戒躁,早已退隐校霸江湖。

不過剛這一腳真夠狠的,差點被送上天。

眼前這張酷臉帶着倔強,瞪人的時候,眼尾微微上揚,眼皮很窄,顯得薄情。

他突然低笑了一聲,慢吞吞松開手指,擡手替人把衣領上的皺褶扯平。

“妄爺沒這麽小氣,哥們兒身手不錯,看來也是道上混的。今兒夜色包廂我請客,當多交個朋友。”

蘇斂:“………”

請你大爺。

很好,再加上一條惡習,混社會。

他擰了擰眉心,有些後悔莽撞的穿越回這麽早的時間。

現在的池妄,從頭發絲到語氣詞,哪哪兒都讓他煩躁。

兩人對視之中,他猛然記起那個大師的最後一句話:“代價就是,一旦穿回去,你就再也回不到未來。”

今天八成眼花看錯卦象,這絕對是大兇之兆。

蘇斂低聲暗罵了一句髒話,後背有些脫力地貼着圍牆,生無可戀。

指尖掀開左手上的表盤,無意識往回撥動指針,直到無法移動。

兩邊的街景快速閃現而過,身體好像猛然被推進時空隧道,他再次回到了課堂上剛蘇醒那一刻。

蘇斂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表,表情微微裂開。

操,又回去了?

“蘇斂,又睡,你來解一下這道題。”

從老師口中,一模一樣的聲音和場景重現,像是鬼打牆。

沒等眼鏡兒再多啰嗦,蘇斂拎着書包直接走上講臺,随手操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兩筆。

這回步驟連都省略,直接在題幹的末尾寫了個答案:4。

粉筆被重新扔回盒子裏,仍然是一點鐘方向。

剛沒看錯,卦相的确是大吉。

“卧槽,斂哥今天沒睡?”

“更恐怖的是,他甚至可能在聽講,居然能精準挑出老師說的是哪一道題!”

“這一黑板的幾何圖形都能猜對是哪一個,改邪歸正了?”

“等等,答案好像真的是4……這蒙題水準……絕了……”

蘇斂在一群震驚的眼神中,公式化落了一句“肚子疼”後大步走出了教室。

食指搭上指針,再往後撥,池妄跟鬼影似的,重新蹲在圍牆上叼着煙跟他對視。

蘇斂微微擡眼,視線在那張嚣張的臉上重新聚焦,瞬間明白了跳躍時間的含義。

以穿越時間為起點,度過的時間為橫軸,他可以在這一條時間線上随意來回。

他把指針定格在跟池妄搭話那一秒,懶得廢話。

這回直接掐滅煙,後退幾步,重新擡腳,又把人從牆頭上踹了下去。

指針來來回回重複撥動三次,蘇斂踹得一次比一次娴熟利落,內心那股躁郁終于解氣。

今日大吉,誠不欺我。

蘇斂腳尖點地,微微活動腳踝,感覺那股躁郁舒坦不少。

他盯着眼前的池妄,把人壓在牆上的姿态仍然桀骜不馴,五官鋒利張狂,怎麽看都挺野的。

不過,十七歲又能混蛋到哪兒去?

他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調教。

第四次撥動指針,池妄再次重複介紹:“我叫池妄,狂妄的妄。”

蘇斂站在原地,微擡下巴,雙手插兜:“我叫蘇斂,收斂的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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