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結廬孤山
晨曦初啓,溫陽方升。
孤山上,草廬旁,三兩寒梅淩霜傲雪,半院朝顏一世缱绻已歸塵。
西子湖上浩渺蒼茫,煙波釣徒。
林逋側身支手,斜卧在随波搖曳的小舟上,魚竿斜插舟頭,他閉着眼,感受着柔和新陽穿透眼皮,在眼前灑下一片暗紅。湖景靜谧,桂楫撩撥湖水,清澈綿柔的水聲如果耳邊旖旎呢喃的美人,哄着人入睡。
一聲鶴唳撕裂了無邊的寧靜。
林逋睜眼,起身,輕咳了幾聲,本泛着些許蒼白的臉上,帶上了些許紅暈,眼睛竄出點滴晶瑩,收了魚竿,撿了一眼周邊游弋的魚兒,自語:“來人了,今日就不陪你們了~”
說罷,棹舟而歸。
未及岸,童兒已在渡口等候,一同等候的還有一神采奕奕的少年,遙遙見着便揮着手。
“叔父怎麽一大早就垂釣,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露!”少年将他從舟上扶了下來,替他解了鬥笠,撣着他身上的露水,嘴裏不住的絮叨,“您身子本就不好,已入冬,越發的寒涼,若是得了傷寒可怎麽好。我又不能日日來,童兒又看不住你。”
童兒朝少年看了一眼,吐了吐舌頭,自覺去栓了纜繩。
“宥兒,你竟比鴉雀聒噪。”林逋道,原本淡薄的眼角暈開淡淡的笑意。
三人回了草廬,炭盆裏早就燃好了炭火。在林宥的喋喋不休下,林逋只得将被晨露沾濕的衣衫換下,剛入廳堂,便聽得廬外傳來人聲:“看來今日不用叫童兒放鶴了,到底還是要來的早些。”
一聽聲音,林逋暗暗一笑。
林宥瞬間面如春臨,轉身傍門,交着手軒軒甚得:“呦,子野來了,可不早了,我方才才把叔父從湖上拉回來,倒叫你撿了便宜。早知你來,我便不來了。”
來人斜乜了他一眼,自顧自入門,朝林逋一拱手:“君複兄。”
林逋挑着茶葉,見他入門一喚,擡頭微笑示意其坐:“子野怎的突然來訪?”手上的煮茶工夫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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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一趟烏程,臨行前來看看。”那人與林宥年紀相仿,領口衣衫有些微敞,頭上竟還別着朵臘梅。
走到林宥身邊,暗戳戳擰了下他的胳膊,而後雲淡風輕坐下。
“哎呦,你幹嘛擰我,你這浪人!叔父~”林宥憤憤道,朝着林逋求安慰。
林逋淺笑,朝林宥招了招手,見叔父這神情明明知道自己這侄兒被欺負,竟還丁點沒在意,林宥只得乖乖坐下,狠狠剜了子野一眼。
“君複兄,宥兒生氣了呀,哈哈哈……”子野甚是得意。
“張先!不準你這樣叫我!”林宥一雙燒着火的眼睛對着子野,仿佛這般盯着,他就能原地自燃一般。
“呦,喚我名姓啦,可是真生氣了?”張先探問。
林宥別過頭,不作理會。
林逋給二人推了茶:“子野莫再逗宥兒了,此番回去是過了年再回了?”
“正是。”張先端了茶,呷了一口,偷眼林宥:“宥兒要不要與我一道去玩幾天,可去秀溪賞雪。”
林宥青眼盡無:“不去!”脫口而出,又抿了抿嘴。
林逋淡淡一笑:“此前還吵嚷着要去,惱無人相陪,如今子野喚你,怎的不願去了。想去便去吧。”
“我不去,我陪叔父過年,他身旁多嬌娘,我可不做惹人嫌之人?”林宥說完,低着頭,玩着手裏的茶杯。
“我何嘗要你陪過,再者說了,去年關尚一月有餘,多行,多看,多思與你有益。”
“那便這麽定了吧,君複兄放心,我定好好看顧宥兒。”張先樂呵呵道。
“先生,中午吃魚麽,湖裏籠中還有幾尾。”童兒在外頭探了頭道,“宥少爺和張先生也留飯的吧?”
沒等林逋接話,林宥道:“我留,張先不留,不必備他飯食。”
林逋無奈,朝童兒揮揮手,童兒徑自去了。
“虛長你幾歲,喚你聲宥兒竟這般記仇。”張先道。
“我不與你說道,叔父,我看書去了!”不等任何人反應,林宥起身,鑽進了林逋書房。
剩下二人一對視,淡然一笑。
“宥兒還小,性格活潑,但将來定能有出息,君複兄自可放心的。”張先道。
“還是小孩脾性,但願如此了。”
林逋起身,依着窗沿,看着外頭天凝地閉,刺骨寒風吹起他額前掉落的發絲,他不禁又咳了兩聲。
“叔父!你就是不惜愛自己,這麽冷的天,你也不知多披件衣裳!”林宥從屋內走出,手裏抱着件陳舊的鬥篷,臉色微怒,想來是聽到了林逋的咳嗽聲,匆匆出來。
當披風上身瞬間,林逋臉色一滞,聲有質問:“宥兒,你翻我東西了?!”
林宥有些愕然,他這叔父沒什麽事物是過心的,事事皆是無所謂,他不過是看到正好有件鬥篷在書房椅子上,順手拿出來了,怎麽就變成翻東西了。
林宥怯怯:“叔父,我沒翻,順手從椅子上拿的。”
林逋恍然,這是他昨日自己拿出來的,昨夜又夢到那個人了,半夜起身,翻出了這鬥篷,到了書房,竟忘在那裏了。
林逋斂了神色:“無事了,是我糊塗了,宥兒去看書吧。”
“哦。”林宥瞥了一旁的張先一眼,張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林宥皺着眉,回了書房。
張先看着這鬥篷,外覆墨黑錦緞,邊繡回紋金線,擺處還有一麒麟紋飾,便是在暗處也反射着點點明光,這黼黻之衣,顯然不是林逋的風格,又見他如此緊張,不免好奇:“君複兄,此鬥篷……”
“故人相贈,只覺該珍而藏之,昨日取出,忘記收起,倒是冤枉了宥兒。”他邊說邊解下鬥篷,妥善疊好,往裏屋走。
張先識趣地沒再問,關了那敞開的窗子。
過了午,消磨了一陣,既要去烏程,林宥尚未準備半分,林逋便催着二人趕緊離開。
孤山腳,林逋披着那黼黻之衣,看着一葉孤舟載着張先和林宥浮水前行,蔚藍空裏,飄着絨絨白雲。
“叔父,快些回去吧,仔細天寒欺身。”林宥喊道。
林逋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君複兄,就此別過了。”張先道。
林逋有些恍惚,倏忽間,仿佛那個人就在自己眼前,衣袂飛揚,執扇拱手:“君複,就此別過……”
半片殘陽,一葉孤舟,兩豎人影,橹動浪起,陣陣漣漪直達腳邊河灘,那是他與他最後的連系。
那時的他,身上也是披着這件黼黻之衣,目送那人離開。
就此別過,不複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