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給的一罐陽光(1)

即便再閃耀的明星,如果沒有話題,就會漸漸被人抛之腦後。

因為為人低調,從不主動和人說話,再加上表現中庸,辜徐行帶來的騷亂漸漸平複了下去。

高二(1)班一些女生起初以為近水樓臺,使出各種招數想要和辜徐行走得更近些,然而,讓那些女孩子感到挫敗的是,他不但絲毫沒有為她們的各種伎倆動容,而且還在眼神裏透出一種大人對頑劣孩子的厭煩。

幾個回合下來,大家都清楚自己和這個冰山男不僅不在一個世界,甚至不在同一個次元,紛紛偃旗息鼓,不再做任何遐想。

除了在學校如此,辜徐行在家裏也是這樣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

回國大半個月以來,他不但從未和寧以沫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看過她一眼,兩人就算偶爾在廚房、客廳門口遇見了,也都很有默契地擦肩而過。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辜振捷找他深談了一次,語重心長地叮囑他:“以沫剛沒了爸爸,正是需要溫暖的時候,你應該像小時候那樣多關心她。我們大人就算再有心關懷她,可是在有的問題上,還是不如你們同齡人好溝通。”

說罷,他把眼神投向徐曼:“你也勸勸阿遲。”

徐曼倒是一副樂見其成的樣子,漫不經心道:“不是我說你,孩子長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是非觀,哪裏由得了我們做主?他們以前固然好,可那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圈子裏,有共同話題。現在他們分開了這麽多年,又在不同的人文環境裏,你叫他們談什麽?讓那丫頭和我們家阿遲談怎麽面試哈佛商學院,還是談曼昆的經濟學原理?又或者,你讓我們阿遲和她談小女生間的粉紅話題?這不像話嘛!”

“我沒說他們要談什麽,就是讓他多關心關心以沫,你怎麽又扭曲我的意思來了?”說罷,他又将矛頭指向辜徐行,“你看看你,明明和她在一個學校,下晚自習的時候,也不說等等她,和她一起回來。這還像是個當哥哥的嗎?”

徐曼不滿道:“她不是天天跟默成家那孩子一起回來嗎?扯上我們阿遲做什麽?”

談話的最後倒以辜家兩個大人的争執為收尾。

辜振捷那席談話并未對辜徐行産生什麽影響,他照例獨來獨往,照例對寧以沫客氣冷漠。

寧以沫漸漸也習慣了這樣的他,反倒是辜江寧,橫看豎看都看辜徐行不順眼,不是對寧以沫抱怨他在學校裝不認識他,就是抱怨他不肯和他們一路回家,憤然指責他“裝清高”。

其實,寧以沫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曾經那麽美好的感情一眨眼就一去不複返了,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忽然從你手裏奪走了什麽一般。

多年後,寧以沫看美劇時,偶然聽到這樣一段很正确的話:人在面對感情挫折時,會經歷五個階段:抗拒、憤怒、自欺欺人、消沉、接受現實。

當辜江寧對徐行的巨大改變,從抗拒變為憤怒的時候,寧以沫已經提前進入了自欺欺人的階段,無論辜徐行表現得多麽冰冷,她都堅信,不是他變了,而是別的什麽變了。

有時候,自欺欺人能産生一種讓人平靜的強大力量,所以,當辜江寧表現得十分狂躁的時候,寧以沫總是輕言細語地安撫他,壓住他的怒火。

然而,辜江寧積壓數日的怒火,終究還是爆發了。

一天晚上,辜江寧早早地去寧以沫教室門口等她下自習。

寧以沫他們班剛好在模拟考試,循例又要拖堂。等到寧以沫拖到最後一刻出來,辜江寧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我還以為提前交卷出來就能早點回去了,結果白耗在你們教室門口了。”

寧以沫抿了抿嘴,低頭說:“不好意思,考卷有點難,我沒辦法早交卷。”

辜江寧沒好氣地點了點她的額頭:“你日本來的啊?老低着頭,說話聲音跟蚊子叫似的幹什麽?擡頭挺胸,自信一點,說話要口齒伶俐。”

寧以沫垂着眼角,柳葉般微微上挑的眼睛光芒微轉,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正看着她眼睛的辜江寧心中莫名動了一下,不得不承認,寧以沫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雖然是上挑狀的,卻一點也不妖媚。平日裏看不覺得什麽,但是如果她的眼神不經意一流轉,總會讓人聯想到春水漣漪。讓看到的人,有種被鵝毛尖滑過心口的悸動。

辜江寧的火來得快去得也快,蹙眉丢了句“走吧”就快步往前去了。

等辜江寧他們到車站時,只能趕到末班車了。

辜江寧他們上車一看,車上已經快坐滿了,只剩下最後一排還空着三個位子。辜江寧和寧以沫在後排坐定,掃了眼車裏的人,幾乎被大院的家長、子弟包圓了。

“師傅,開車呀!孩子回去還要早睡呢。”有的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見車子快坐滿了,連聲催着。

公交車司機慢悠悠地說:“急什麽?末班車,落了學生就不好了。”

公交車司機頂着壓力又等了很久,覺得責任盡到了,便發動了車子。

辜江寧和寧以沫正說着話,剛開出幾步的車子又停了下來,前門嘩地打開,與此同時,一個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挾裹着寒氣登進車裏。

他二人随之看去,和來人眼神一撞,都愣了下。

辜徐行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滑過,又落在了那個唯一的空座上,片刻後,他默然收回眼神,将零錢投入投幣箱裏,兀自走到扶手邊,抱書靜立着。

寧以沫眼神暗了暗,低頭的瞬間,她瞟見辜江寧原本輕松的臉色一下子消失了,放在膝上的手緊緊捏了起來。

公交車大門再度關上,飛快地前駛去。

那一路上,寧以沫明顯感到辜江寧在忍,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緊握成拳的手微微輕顫着,他的目光數度瞟向站在那邊的辜徐行,忍了又忍的怒氣在胸口鼓脹。

耳聽得他的喘息越來越粗,寧以沫預感不好,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麽,辜江寧已經刷地起身,穩步朝辜徐行走去。

滿車人都驚訝地看着辜江寧,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

辜徐行亦詫異地回頭望向他,卻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領。

“辜徐行,你什麽意思?”辜江寧鐵青着臉問。

寧以沫吓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快步沖上去,又像忌憚什麽,不敢太上前,拽了拽辜江寧的衣擺:“江寧哥,你幹什麽?快放手。”

“你別管!”辜江寧冷冷地甩開她。

寧以沫被推得後退兩步,下意識地扶住就近的一個椅子背。

車上,膽小的人已經尖叫起來。

辜徐行皺着眉頭,一動不動地站着,語氣低沉卻透着股懾人威嚴:“你放手。”

司機見出了事,連忙剎車,從駕駛室裏走出來,呵斥:“你們幹什麽?不許在車上鬧事,都松開!”說着,司機上前去拉架,不料手剛觸到辜江寧的臂膀,就被他揮出了老遠。

司機氣不過,快步走回駕駛室,打開車門,指着外面說:“你們要鬧都給我出去!”

辜江寧松開辜徐行的衣領,拉着他二話不說地就往車外走。

寧以沫毫不猶豫地跟着跳下了車,提心吊膽地跟着他們。

身後,車子已經開走,整條馬路上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了。

辜江寧氣咻咻地走出了老遠才放開辜徐行,轉身揮手一拳砸在了辜徐行的臉上。

辜徐行沒控制好平衡,差點摔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站穩。

就在辜江寧揮手準備落第二拳時,辜徐行飛快地出手,緊緊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氣,驟然睜眼,重重地把辜江寧的手甩了下去。

末了,他用大拇指輕輕抹了一下嘴角,目光銳利地掃向辜江寧:“我還想問你什麽意思!”

辜江寧大口喘了幾下,冷笑:“沒想到幾年不見,你裝模作樣的本事越來越好了!我問你,為什麽總躲着我們?我們是哪裏寒酸磕碜了,還是哪裏髒了臭了,惹得大少爺你這麽敬而遠之?”

辜徐行表情冷淡地說:“我一向都是這樣。”

辜江寧氣極反笑:“你一向都是這樣?那你告訴我,當年跟我們組三人團的人是誰?跟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笑的人是誰?又是誰說,沒有我們,青春很蒼白?原來,我記得的那個人,竟然不是你!”他話音落下後,四周為之一靜。

辜徐行緩緩垂下眼睛,不讓人看清那裏的神色。

辜江寧粗重的呼吸夾雜着異樣的聲音響起:“你想過我們的感受嗎?撇開我不談,說說以沫,這麽多年裏,她每天從不間斷地練格鬥術,就是為了有天能為你做些什麽;這麽多年裏,她每天都在認真學習,沒一刻敢放松,就是因為她答應過你要每門課都考九十分……她從沒說過她想你,可是你問問她,為什麽每次都走在我背後?為什麽?因為我的背影很像你!”

聞言,寧以沫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看向辜江寧。

良久,辜徐行擡起頭來,望着他淡淡說:“你說完了?說完我走了。”

在他轉身之際,辜江寧吼道:“辜徐行,你渾蛋!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大渾蛋!”

正穩步向前走着的辜徐行忽然頓住腳步,沒有回頭:“辜江寧,覺得物是人非的,并不是只有你!”

回到家時,夜已有點深了。

辜徐行疲憊地将手裏的書丢在客廳桌子上,一言不發地去了浴室。

将淋浴開關擰到最大,他仰面站在花灑下,熱水順着他修長的脖頸蜿蜒而下,流過他緊繃的身體,熱水的溫度讓他僵冷的四肢再度複活。

他單手覆上雙眼,略作停留後滑上頭頂,他在熱水中睜開微微泛紅的眼睛,重重地靠在浴室的牆壁上,只有在這種密閉空間裏,他才可以卸掉全部僞裝。

不知過了多久,他關掉水閥,取下自己的浴袍系上,倦倦地打開浴室的門。不料剛一開門,就見寧以沫低頭站在浴室和洗手間相接的狹窄甬道裏。

門開的瞬間,寧以沫應聲擡起了頭,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這是這麽久以來,寧以沫第一次有勇氣正視他。

他有些蒼白的臉上透着熱氣蒸蔚出的潮紅,嘴角處隐隐有些淤青,因來不及掩飾,他的眼神裏不再是平日裏的冰冷,透着些茫然憂悒,甚至于脆弱。

他索性也不再掩飾,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倒像是一種诘問。

一滴熱水顫動着從他的長睫上滾落,他的眼睛濕漉漉的。

寧以沫移開眼睛,慢慢地說:“哥哥,今天的事,我代江寧哥跟你道歉,真對不起。”

辜徐行木然不動,只是那樣緊緊盯着她,浴袍下的胸口劇烈起伏着,像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喉頭動了動,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寧以沫站在滿室氤氲的水汽裏,緩緩蹲下身子,将頭埋在膝上,自己把自己緊緊抱住。

大寒後,聿城的氣溫跌到了史上最低點。

陰霾的天空,濕冷的天氣讓人心煩意亂,憂郁不安。不知是因臨近期末考試,還是這天氣的影響,整個一中都委靡不振。

周五這天下午,壓了數日的低氣壓終于化作了團團大雪發作,俄爾便天地一色了。

上下午課時,寧以沫忽然覺得肚子很疼,那種疼說不上來,墜脹難耐。

起初,她還可以忍受,一邊按着肚子,一邊蹙眉做筆記,過了一陣子後,那種痛從小腹蔓延至大腿,并開始劇烈抽搐起來。她疼得臉色鐵青,終于忍不住趴倒在課桌上。

任課老師素來知道寧以沫是個學習态度端正的好孩子,所以沒有在課堂上指責她,下課後輕輕走到她身邊問她出了什麽事。

寧以沫咬着唇說:“老師,我沒事,就是肚子有點疼。”

那位老師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轉身去自己辦公室,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熱水給她:“沒事,這個痛一痛就過去了。下節自習課你趴着休息下,等好點了就先回去。”

寧以沫感激地點了點頭。

老師走後,許荔也湊上前來噓寒問暖。寧以沫捧着熱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有些虛弱地說:“沒事。”

等喝完那杯熱水,最後一節自習課的鈴聲也響了起來。許荔丢下一句“要是等會兒還疼告訴我,我送你回家”,就回了座位。

說來也怪,喝完老師給的那杯熱水,先前那陣痙攣似的疼痛居然緩解了很多。寧以沫小心翼翼地趴在座位上,大氣也不出一下。漸漸,那陣疼痛越來越輕,只微微脹在那裏,接着,一股暖流從她小腹裏流出,疼了大半天的肚子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輕松。

下課鈴響了之後,同學們因周末到來而歡呼,他們收拾好書包絡繹散去。

寧以沫正在收拾書包,已經收拾停當的許荔走上前來說:“以沫,你肚子還疼嗎?”

“已經沒事了,你稍微等一下,我馬上就好。”

“以沫,今天我家請客,我要趕時間去飯館吃飯,就不跟你一起走了。”見寧以沫說“好”,她揮了揮手,快步出了教室門。

寧以沫收拾完東西,從座位上起身,一股更大的暖流從她腹中流了出來,她一晃眼,赫然見椅子上出現了一攤血跡!

她腦子一炸,下意識地原地坐下,六神無主地抱着書包。

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全蹿了出來,她是不是得了絕症要死了?

如此想着,她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和她年齡極不相符的苦笑來。

心怦怦地亂跳了好一陣,她轉念一想,不對啊,自己一向身體健康,怎麽會忽然就得了絕症?肚子疼……流血……莫不是……莫不是有些女生說的月經?

初一下學期時,寧以沫班上很多早熟的女孩經常偷偷地在一起議論什麽“月經”,并且還說,女孩子一旦來了這個,就真正變成了一個女人。

在那個生理衛生知識還沒有普及的年代,這種事情根本上不得臺面,也不能放在大衆口裏議論。有些家裏的家長也不敢和女兒談及這個,只偷偷地往孩子書櫃裏放衛生巾,期望孩子能自學成才,知道那個是幹什麽用的。寧以沫也是從許荔嘴裏知道月經這件神秘事情的,大致是說,每個月都會流幾天血,但是流得不多,死不了人。

坐實這個想法後,寧以沫才回過神來。她面紅耳赤地望着身邊走來走去的人,好像剛做完賊一樣。

怎麽辦?褲子後面一定也全是血了。如果被同學看到該怎麽辦?那還不如殺了她算了。

定了定神,寧以沫強作鎮定地翻出卷子,假裝認真地做了起來。她一邊做題一邊琢磨,為什麽一來這個,自己就變成真正的女人了呢?她又偷偷拿文具盒背面照了下自己,沒變啊,眉毛還是那個眉毛,眼睛還是那個眼睛嘛!

這時,下了課的辜江寧來接她,一看到辜江寧,寧以沫的心就懸了起來,她故意一臉嚴肅地做着卷子說:“江寧哥,你先回去,我們班主任留我有點事情,我晚點自己回去。”

她裝得很那麽回事,辜江寧也就信以為真,自行離開了。

寧以沫長舒了口氣想,等外面天都黑了,等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走,到時候小心一點,就沒人看得見了。

如是想着,她索性認真做起卷子來。

一個小時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寧以沫看看天,滿心怨念地看着前面幾個湊在一起打牌、看閑書的男生,抱怨他們怎麽還不回家,難道不餓嗎?

對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來說,可以不用回家,不被關着讀書,還能夠有個暖和地方打牌、看閑書,肚子餓算什麽?

他們又玩了一個多小時,中途還吃了不少零食,并且朝看似用功的寧以沫投去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目光。

那一瞬間,寧以沫真的很想就此死了算了。

心焦加胃火,寧以沫頭開始發暈,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煎熬地等啊等,等到那群人散去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寧以沫如蒙大赦地起身,沒有關燈,試探性地往門外走去。她剛走到樓下,就見幾個高年級的住讀生迎面朝她走來,緊接着,幾個晚歸的初中學生也說笑着下了樓。寧以沫吓得踮起腳,靠着牆壁站着。

等那群人全散去,寧以沫已經完全沒了勇氣,灰溜溜地回了教室。

此時的她,已經徹底絕望,身後的血漬讓她像一個滿身罪證的殺人犯。

她緩緩攤開課本,木然看了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