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給的一罐陽光(3)

辜徐行望着她的背影,心微微一沉。

“這孩子,最近透着奇怪,失魂落魄的,像又回到她爸爸剛沒那段時間裏了。”王嫂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嘆息着說。

辜徐行心思複雜地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出起神來。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辜徐行才聽見院外傳來她的腳步聲。

他眼睛一亮,卻不動聲色地拿起遙控器,挨個換起臺來。

寧以沫一如既往地輕聲進門,低頭快步越過客廳往樓上走,辜徐行微微回頭看去,她抿着唇,像在想着什麽心事,面色很凝重。她的手裏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眼之下,還是讓他看見了袋子口邊露出的白色菊花。

清晨,一身黑衣的寧以沫走進了烈士墓園。

入春來,聿城連日陰雨,直到昨天才晴了會兒。寧以沫踏着濕漉漉的青石臺階,走到蒼松翠柏圍繞的一排墓碑前。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爸爸墓前的落葉,将昨夜買來的水果、菊花、蛋糕依次放在墓前。

做完這一切,她盯着那張黑白照片出了會兒神,緩緩地伸手在那方寸小照上摩挲:“爸爸,生日快樂。”

她在墓碑旁坐下,将頭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緩緩地閉上眼睛:“爸,我想你。以沫真的很想你!”

初春料峭的寒風從松柏枝丫間穿過,其聲嗚嗚,像是悲鳴。幾大點水珠随風而落,冰冰涼涼地砸在她臉上。

她緩緩擡手,撫住自己單瘦的臂膀,然而還是抵不住那內外交加的寒冷。她将自己縮得小點,再小點,縮得像一只停落在爸爸墓前的寒鴉。

她久久地坐在那裏,坐得越久,空氣中的寒冷便越往她骨髓裏鑽,她冷得發僵,幾乎顫抖起來,可是心底卻有一種自虐的快意:很快,這寒冷便會凍住她,凍住她片刻不得安寧的心,最終凍住她所知的一切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一點冰涼又落在她臉上,繼而又有幾點落在她眼皮上、唇上、手指上。

她輕輕掀起眼皮,緩緩擡眼往上空看去,淅淅瀝瀝的春雨如斷線玉珠般開始往下墜。

上天竟殘忍到連讓她和爸爸多聚一會兒的機會都不給。

聚集在心頭多日的情緒在這一瞬間達到臨界點,幾欲從她胸腔裏爆發出來,她不走,她偏不走!哪怕天塌地陷,她就是不走!

不過瞬息,雨勢驟然加急,又冷又硬,砸在她身上如初冬的雹子。

委屈、憤恨、悲痛、怨怼,種種情緒在她心裏翻湧着。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發酸,她真的不知道為什麽命運要對她如此不公。

她半跪在墓碑前,雙手牢牢抓住墓碑,像抓着爸爸的臂膀,想要哭叫,胸口卻堵着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只能望着爸爸的照片大口大口喘息。

她的腦子越來越漲,心抽搐着疼。就在她幾乎暈厥過去的時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未及反應,整個人已落進一個溫暖的懷裏,她憋住氣,睜眼朝來人看去,在看清來人面容的瞬間,那股哽在胸口的氣終于迸發了出來。

她緊繃着臉,死死地揪着辜徐行的衣襟,忍了多時的眼淚決堤而出:“我爸……爸爸……不是英雄,不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那火,是他自己放的……”

“以沫,不要胡思亂想。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別人的英雄,他都是你的英雄。”

“哥哥,我好難過!好難過!你知不知道,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他被燒得不成人形的樣子……他是為了我,才死得那樣慘!”

他抿緊唇,挺直腰身,半跪在雨地裏,将渾身濕透的她從地上撈起來,裹進自己的懷裏。

“以沫,聽我說,你爸爸做出那麽大的犧牲,就是為了讓你好好活着。你不能辜負他最後的心願。”

“可是我好怕!”

聞言,辜徐行松開她,伸手用力擦去她的眼淚。

她哀哀地看着他,頭發散着貼在臉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依稀有一種錯覺,覺得什麽正從她身體裏流逝,他悚然心驚,再度将她攬進懷裏:“不怕,哥哥在。”

寧以沫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像是溺水者摟住一片求生浮木。辜徐行感同身受地将她抱緊,再抱緊,他一手抱住她的後腦,一手勒住她的腰,下巴重重抵在她頭頂。

她在他懷裏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像是想将她的哭聲鎮壓下去。

整個世界都被茫茫的水汽漫漶了去,可是她忽然不怕了,她不再身陷絕境,她不再孤立無援,她在他的懷裏找到了靈魂的安妥。

等寧以沫情緒平定了些,辜徐行起身将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那場大哭沖走她積攢數日的負面情緒,也沖走了她全身的氣力,她剛起身,整個人又脫力似的往下墜。

辜徐行一言不發地在她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

寧以沫恍然看着他的背,溫順地趴了上去。

辜徐行背着她走出烈士墓園,又走了數百米才打到車。坐在出租車裏,被暖氣熏了好一會兒,辜徐行打了個噴嚏,這才覺得冷。

他回頭看靠在車窗上的寧以沫,她像是睡着了,慘白的臉上泛着詭異的酡紅。

他只當她累極了需要休息,所以也沒叫醒她。

車開到大院門口時,辜徐行跟門衛說了特殊情況,車子才得以直接開到他們院子門口。下車時,他拍了拍寧以沫的肩:“以沫,醒醒。”

寧以沫絲毫反應也沒有,像是睡死了過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臉,指尖剛觸到她的臉,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臉燙得像火燒一般。

來不及多想,他坐回車裏,急急讓出租車往大院醫院開。

下了車,辜徐行毫不猶疑地将她從車裏抱了出來,快步往醫院裏跑去。

他剛跑進醫院大廳就被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辜江寧拽住了,辜江寧微喘着問:“她怎麽了?大老遠就看你抱着她往醫院跑?”

辜徐行哪裏顧得上回答他的話,一邊跑一邊說:“你去我家,叫王嫂拿點她的幹衣服來。”

辜江寧哪裏肯依,伸手去搶人:“你去叫人,換衣服,這裏我來。”

辜徐行将寧以沫抱得更緊些:“不要廢話,你去!”說着,他抱着寧以沫快步沖進診室。

等辜江寧把王嫂帶來時,寧以沫已經靠在長椅上挂水了。

見辜江寧問及病人情況,醫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燒四十度,幸虧趕來得及時。還有,她現在有點脫水。先打退燒針看看,再等她她醒過來觀察。”

王嫂手腳麻利地單手抱起寧以沫,一手舉着輸液瓶,将她背去住院部的單間裏,幫她把衣服換了。

末了,她拿出了點家長做派,對辜徐行說:“阿遲,這邊交給江寧看着,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換了。你爸爸媽媽前腳剛去北京開會,你們兩個後腳都全病了,我怎麽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寧以沫,轉而定定看着辜江寧:“好好照顧她。”

辜江寧冷着臉說:“還要你說!好像這麽多年是你在照顧她一樣。”

等他們全出了病房,辜江寧快步下樓去小賣部買了塊幹毛巾,扶起寧以沫的頭,輕柔地擦了起來。

兩瓶水挂完,寧以沫才悠悠醒來,她虛弱地擡起眼皮,好一會兒,她眼前的青黑才消退。

“醒了醒了。”

王嫂最警醒,一下子就發現了。

她趕緊沖了一碗葡萄糖水,坐在寧以沫床前細心喂了起來。

如醫生所言,寧以沫一醒來就開始咳,而且越咳越厲害,幾乎連水都喝不下去。

醫生聞聲趕來,又是檢查,又是量體溫,最後做出診斷,說是肺炎,必須留院治療。

确診後,護士小姐端着一盤子大針小針前來“伺候”,看得辜江寧都有些膽寒。

等所有針都打下來,天已經黑了。

寧以沫喝了點粥,沉沉睡了下去。

王嫂見她臉色轉好,似乎沒白天那麽咳了,好說歹說讓他們各自回了家,自己留下照顧。

入夜,忙了一陣天的王嫂疲乏地在旁邊的小床上睡下了。腦袋裏嗡鳴了半天,她的意識漸漸松弛下來。她不敢睡得太死,哪怕困得厲害,也一直強迫自己保持半寐半醒的狀态。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朦朦胧胧聽見一陣粗重的喘息。她起初不以為意,只當自己聽錯,不料那陣喘息越來越急促,像是誰被卡住了喉嚨。

王嫂一個翻身爬起來,打開燈一看,只見寧以沫死死摳着床單,大口大口地喘息、咳嗽着,喉嚨裏跟随着發出哨鳴一樣的音。

王嫂立馬意識到不對,連忙去按呼叫鈴。

等護士們趕來時也吓了一跳,其中一個說:“怕是哮喘!”

另外一個急急地去找值班醫生,留下另一個做急救。

王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瞞,只好打電話讓辜徐行趕緊過來。

等辜徐行趕來時,寧以沫已經轉進急診室了。他怔怔地在急診室外坐下,神情透着憔悴。

急救做完,已經深夜一點了。

值班醫生出來時,幾乎累得直不起腰來。饒是如此,他還是很負責地問了辜徐行一些病人的情況。

“你們當家人的也太馬虎了,總拿咳嗽不當病。她年前就開始咳嗽了,這麽久不好,就是有問題的前兆了。十五歲才得這個病,不是太妙,現在雖然可以治好,但以後是否會反複發作,甚至延續到成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複發作?”辜徐行心跳緩了一拍。

醫生揉了揉太陽穴:“這個病很麻煩,你不知道它會在什麽時候發作,又會被什麽東西誘發。一旦發作,得不到及時緩解、治療,很可能會致命。”

他見辜徐行的臉色白得厲害,接着又說:“不過也不要那麽害怕,只要平時注意點,不要有什麽不良習慣,發作的幾率就會小很多。等會兒我給你們開一個哮喘噴霧,你讓她以後随身帶着,一覺得難受就噴一下。”

辜徐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沒什麽事的話,你們……”

“醫生……”辜徐行忽然擡頭問,“像她這麽大的女孩子總掉頭發是怎麽回事?”

醫生蹙眉想了想:“可能是氣血不足,還有可能是壓力大、焦慮。我看她黑眼圈那麽重,估計可能是壓力大、失眠引起的。”

辜徐行思忖片刻,這才向醫生道謝告別,回到病房內。

病房裏,病情穩定下來的寧以沫睜開雙眼,雙手有些局促地抓着被子角,像是為給他們添亂而自責。

辜徐行對一旁的王嫂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看着。”

王嫂剛欲開口,就被他打斷:“去吧。”

見王嫂出了門,辜徐行緩緩在旁邊的小床上坐下,靜靜地看着寧以沫。好一會兒,他才說:“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寧以沫“嗯”了一聲,趕緊把眼睛閉上。

辜徐行起身關燈,手指剛觸上開關,寧以沫忽然低低地說:“能開着燈嗎?沒有光我睡不着。”

辜徐行眼波一閃,垂下手,轉身坐下:“好。”

寧以沫嘴角動了動,輕蹙着眉,在一片光明和安穩中睡了過去。

寧以沫整整在醫院待了七天才被放了出來。

出院後,醫生千叮咛萬囑咐說“不能淋雨受寒”,又給了她一支小巧的哮喘噴霧,讓她以後随身帶着,不能掉以輕心。

寧以沫本來就為給大家添那麽多麻煩而內疚,哪裏敢不聽,态度良好地表示一定聽話。

回到家後,王嫂專門按家鄉習俗給她泡了一盆柚子葉水,讓她洗去病氣。

寧以沫吃完晚餐,回到卧室時,天已經黑了。

回到久違的溫馨小窩,告別了滿是消毒水味的醫院,寧以沫忽然對這裏産生了一點歸屬感。

她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嗅着身上清爽的袖子葉香,好像所有的壓抑不快真的被沖洗掉了。

掀開被子躺下時,她的手在枕畔觸到了一個東西。她訝然拿起一看,竟是一只手工做的陽光罐。

她曾在電視上見過它的介紹,節目上說,只要将一種特殊的化學物質放在裏面,再安上感應開關,就能做成一只白天吸收陽光,晚上發光的陽光罐。

她抑住心底汩汩流出的暖意,飛快地爬起來關掉房裏的燈。感應到黑暗的瞬間,那只罐子周身自動開始發光,那光越來越亮,像花開一般在她掌心裏綻放。

她捧着那罐暖黃色的光芒,一抹笑容無聲地在她唇上綻開,幸福感像點燃了爆竹一般,噼裏啪啦地在她四肢百骸裏炸開。

良久,她将那只陽光罐抱在懷裏,安然睡去。

她的世界不再黑暗,她的世界永遠會有他給的一罐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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