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
北地的冬天和氣候溫和的西海諸島相比較,顯得尤為不近人情。
西海即使到了冬天,風也不過和月色一般薄涼,如茵的綠色草木結上一層白霜;不似京城,寒風仿佛不把人的身體吹出幾個大窟窿誓不罷休,觸目可見的景物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
彼時四下無人,盛秋霜懷裏抱着沉重的劍,之前被冷風刺激出的淚水轉眼從溫熱變得冰涼,漸漸的眼眶也一早就幹涸了。
她瞪着眼前三兩個刀尖染血的蒙面男人,心知自己逃不過這一劫,當即将包裹着碧海青冥劍的長布揭下。如水的劍光霎那間劃過了眼前幾個殺手的雙眼,讓他們不由自主略微後退了一小步——
神劍鋒芒之下,即使是亡命之徒也會不自覺地避讓。
盛秋霜咬緊牙關,運起內力向前踏了一步,碧海青冥劍的鋒芒自她手中飒沓而出,速度之快如天星墜落。
正是“搖星十三劍”的起手式。
三個殺手急忙避讓這道流星一樣難以捉摸的劍光,原本已經形成的包圍圈被硬生生撕開一個口子。他們在驚訝之後才反應過來,這位出自沒落世家的年輕少女也許比他們想象中要紮手。
盛秋霜:“你們這群混蛋,都給我滾開!”
如此孤注一擲的打法,也許換了旁人會被震懾一二。但是這三人明顯武功不低,又頗為默契,格擋之間重新将盛秋霜囚回樊籠之間,還在她身上添了一兩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哐當”一聲,盛秋霜被其中一人攻了下盤,腳下踉跄,右臂被劃了一道。碧海青冥劍被長刀擊落,劍柄上鑲嵌着的寶石光華流溢,一閃而逝,随即落在了遠處。
盛秋霜單膝跪地,捂着手臂上的傷口,擡頭看着一柄長刀架上她的側頸——
“別動她。”一道微微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響起。身着灰衣、帶着帷帽的男人緩緩走近,身形有些單薄,只那麽幾步,走得像是根要被風吹斷的蘆葦似的。腰間玉佩随着他的腳步輕輕晃動,裏頭一抹藍色如游魚在碧海中流竄,在昏暗的夜色中仿佛泛着微光。
……碧海青冥劍的劍配?怎麽會在這個人身上!
盛秋霜不禁睜大了眼。
男人行至她身旁,伸出一只蒼白的手,将那近在咫尺的刀鋒微微挪開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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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僅僅只是一寸。
“來,告訴我,盛琨玉把劍譜……藏到哪裏去了?”
這聲音稱得上溫和,如砂紙摩挲般低啞,卻不禁讓盛秋霜渾身汗毛倒豎。
“劍譜?”盛秋霜嘲諷地笑道,想起病床上的盛琨玉,只覺心頭一陣酸楚,“你們不是要把我們全家趕盡殺絕嗎?你們殺了我爹,再殺了我,親自去跟閻王爺要我們家的劍譜吧!”
男人沉默了。他微微扭頭,将視線轉移到一旁的一個蒙面人身上。蒙面人似乎有些無措,又帶着隐隐的惱怒:“卧房裏的那個男人太紮手了,躺着還用機關暗算我們好幾個兄弟。還有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那些人——”
“噗”得一聲,看不清那灰衣男人是怎麽出手的,說話的蒙面人手中的刀已落地。他整個人被灰衣男人提在手裏,不住掙紮着,灰衣男人蒼白枯瘦的手似乎随時會捏斷他的脖子。
灰衣男人:“我是怎麽吩咐你們的?”
蒙面人:“留……活口……”
灰衣男人得到回答後一拂袖,蒙面人瞬間如一個破敗的木偶被摔在地上,不住咳嗽。
盛秋霜看着這一幕,不寒而栗。
灰衣男人轉過身來重新由上而下打量她,直到寒意從頭滲透到腳,那男人終于有了動作,竟是走近一步,緩緩低下身來,取下了頭頂的帷帽——
一張清瘦白皙的臉瞬間映入盛秋霜的眼簾。
他看着年紀不大,只是長發灰敗,皮膚青白而不見光澤,整個人卻如蒙了層清雅的畫皮,只消一棍子下去就會消散成一堆白骨。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了盛秋霜的側臉,眼中流露出滲人的溫和來。
卻讓盛秋霜瞬間更覺殺機四伏。
“原來……是你這個小家夥。”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淺薄的笑意被寒風一吹便零落無蹤,神色下一秒就變得陰寒起來,“這大概是上天早就注定好的吧。”
他收斂起所有的表情,淡漠道:“看住她,別讓她跑了,更別讓她死。聽明白了嗎?”
蒙面人們皆俯首行禮,噤若寒蟬。
“他也來摻和了一腳……”男人戴起帷帽,轉身離去,自顧自低聲呢喃,這一句話卻随着帷帽輕蕩,消散在了風裏。
另一頭。
随着手下的暗衛紛紛回報,周琰皺着眉向江逾白和盛琨玉宣布了一個壞消息:“盛秋霜不見了。大概是被帶走了。”
躺在床上臨近昏迷的盛琨玉聞言,混沌中“哇”地吐出一口腥血來。
江逾白适時将布巾湊到盛琨玉嘴邊,聞言也微沉了臉色:“連你的人也追蹤不到麽?”
“不僅如此。”周琰搖頭,“他們發現了碧海青冥劍。落劍之處大約就是盛秋霜被擄走之處。”
盛琨玉氣若游絲,撐着上半身喃喃道:“這怎麽可能……他們不是為了碧海青冥……”
江逾白将視線轉移到了放置在一旁的破舊劍譜上,嘆氣:“那就又是沖着搖星十三劍來的。”
搖星十三劍,比起擺在明面上的碧海青冥劍更能震懾當年西海的武林世家。他們時時刻刻警醒着盛家出過一位手持碧海青冥劍打遍天下的絕世劍客盛南觖。即使這個江湖總是後浪推前浪,但是“搖星十三劍”還是被武林人士奉為“傳說中的劍譜”之一。尤其是盛家從不對外示人的三劍,其威力不可估測。
“我可真是服了這些蠹蟲了。”江逾白道,“他們到底什麽時候能明白,強的不是什麽神劍或是搖星劍譜……而是盛南觖本身。”
傳說之所以被稱為傳說,就在它的不可複制。傳說中的人物也一樣。
盛琨玉聞言卻搖頭:“不是誰都能像江逾白那樣,只十八歲就摸索到了自己的劍道……對于大多數的人而言,想要變強,只能先寄望于先人的道。”
江逾白:“……”
周琰:“他……的确是特殊的。要不然怎麽會被稱作劍仙呢。”
江逾白:“………”合着這小子還挺推崇自己的?
盛琨玉:“說起來,江逾白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不是所有的劍客都稀罕這本搖星劍譜……若是天底下所有人都如他那般潇灑,我盛家又豈會戰戰兢兢數十年——”
江逾白卻反駁他:“這話可就別說了。龍庭會之時盛家是個什麽光景,不用我提醒你了吧?”
西海諸島貿易繁榮,盛家借碧海青冥和搖星十三劍的積威逐漸經營起來,在西海已然成了江湖中數得上號的世家——與前代韬光養晦的行事作風不同,十三年前的盛家舉辦“龍庭會”,也有意在問鼎江湖、奠定一方霸位的心思,氣勢頗有些淩人。
然而前有江逾白一劍壓得四海三洲黯然失色,後有烏蠻人趁亂投植蠱毒屠殺武林中人,盛家百年基業,終究還是在一片火海中被摧毀殆盡。
念及往事,人到中年的盛琨玉難免傷神,卻仍是堅持道:“可十三年前,盛家的确沒有——”
江逾白打斷他:“我知道。”
盛琨玉一愣。
江逾白:“串通烏蠻人給衆人下毒……這事不是盛家做的。你且放心,盛秋霜的事有我們,盛家也且待來日……”
盛琨玉雙肩顫了顫,用手捂住了臉。待他放下手時,臉色晦暗不明,似哭似笑,道:“無論您究竟是誰……盛家承蒙大德,至死不敢相忘!只是我盛家還有何來日可言呢?”
盛家嫡系一脈,如今只剩他一人茍且在世了。
周琰:“你這是拿盛秋霜不當人看?我倒覺得這小姑娘頗有氣性,你們盛家的将來怕是還要托在她的身上。”
盛琨玉一愣,喃喃道:“是,還有秋霜。盛家還有秋霜……”這麽反複幾句,終究是力竭昏迷了過去。
頓時房內只剩江逾白與周琰兩人。
江逾白:“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周琰:“沿着這些刺客往下找,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他頓了頓,順手拿起那本薄薄的劍譜,“更何況我們手裏還有對方想要的東西。”
只怕他們會用盛秋霜做條件,來交換搖星劍譜。
江逾白卻總覺得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們似乎并不垂涎劍法本身,只是不能沒有劍譜,也不允許精通劍譜的盛家人繼續留存于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