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江逾白無比慶幸自己出門之前跟斷蒙要了一副地圖。
說真的,他來過京城,但也只是在繁華的街市裏逛了幾圈。要他在城北黑黝黝的一片山林裏找到黑黢黢的玄水牢入口,那簡直就是在難為人。
他盤腿坐在一株喬木的枝幹上,眼前一片蕭森灌木,四野幽暝。玄水牢的入口是從山壁上一點點鑿出來的,因此入口處的岩洞較周圍的山石更為平整,顏色也深一些,寂靜地仿佛從未有人踏足。
江逾白看着近在咫尺的玄水牢,從自己袖子裏默默掏出了......一把木劍。
江逾白習劍以來從不逞兵器之利,也不認為劍是影響劍客的絕對條件。但,也許是北地氣候太寒冷,這麽幾天用下來,這柄從初霁那裏順來的木劍居然已經微微開裂了。
......果然小孩兒過家家的玩意兒,不适合拿來打打殺殺啊。
想他當年也是能飛花摘葉的高手。可惜如今內力只恢複了四五成,還披着一個嬌弱的病殼子,他不得不悠着些了。
他暗自點了點頭,如一只靈巧的雀鳥躍下枝頭,踩上雪地,像一片雪花往前飄去。原本在雪地上啄蟲的鳥兒好奇地歪了歪腦袋,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撲棱棱扇動翅膀飛到一邊去了。
岩洞裏沒有火把。江逾白将木劍攏在背後,屏氣凝神,在黑暗裏慢慢前行。
直到從身後傳來的光徹底被黑暗淹沒,江逾白這才遠遠地看見了一簇螢火般微小的燈火——
離他大約二十丈,又或許是三十丈。滿身黑色、臉上纏着面巾的男人手裏舉着火把,正等待着他。
江逾白咳嗽了一聲,垂下眼睑,慢慢走近。那人腰間的刀沒有鞘,卻鋒利非常。男人舉着火把一個轉身的功夫,燈火映在刀身上的光點從一端閃爍着滑到了另一端。
“往這兒走。”男人開了口,聲音低啞而粗粝,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吞食了毀壞聲道的藥物。
這群人從頭到尾,連聲音都是見不得人的。這種行事作風倒不像是完全的江湖人了......江逾白默默地想着,揣摩着盛琨玉的性格,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頭,卻流露出了幾分切實的驚慌來。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嗤笑了他一聲,在空蕩的岩洞間回蕩,帶着森森的殺意。
......好嘛,看來這人還和盛琨玉有仇。回想起盛琨玉被刺殺的時候躺在床上垂死掙紮,用機關都幹掉他們不少人,江逾白似乎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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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視線內的光亮全部來自黑衣人手中的火把。江逾白側耳聆聽,從岩壁間透出了泠泠的水聲,越來越響。
看來這座山還是地下水源的彙集處。難怪別名叫做“玄水牢”。
穿過一道極窄的洞門,眼前倏然亮起——面前是塊不大不小的空間,四周的岩壁上都固定着火把,兩三個帶着刀的黑衣人站在一旁。江逾白沿着嶙峋的岩壁邊緣往上看,果然在上面又發現了一小塊平臺,平臺後連着一個狹窄的通道。
帶着帷帽的黑衣人從平臺上走出,腰間的玉佩劃過一道幽藍色的弧度。
江逾白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種地形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利了。對方如果站在那塊平臺上、從高處往下放箭,江逾白幾乎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岩壁被水滲透,濕漉漉泛着水光,明顯也不利于借力攀爬。
等灰衣人身後所有的随從都顯露了身形,江逾白反倒暗自挑眉:沒有一個弓箭手。
這是确定他們根本逃不出去麽?還是對方居然真的這麽好心,真的打算拿了劍譜就放過他們倆?
江逾白并沒有猶豫太久,因為那灰衣人拍了拍手,盛秋霜被人從昏暗處拖了出來。她身上有幾道血痕,人像是在泥地裏滾過一圈似的,嘴還被堵上了,但是她在看見江逾白的瞬間,眼中雪光乍然亮了起來——
能保留這樣的眼神,看起來還不算太糟糕,江逾白想。
他配合地給了盛秋霜一個安慰的眼神,卻讓盛秋霜瞬間掙紮地更厲害了。
“盛家主,我想我們也不必廢話了。搖星十三劍的劍譜,換你一個生龍活虎的女兒。這筆買賣應該不算虧。”灰衣人輕聲道。他的聲音倒不如之前黑衣人的粗粝,卻也像砂紙摩挲一般嘶啞。寒風沿着岩洞的縫隙吹來,讓江逾白不自覺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
“讓我的女兒先回來,我把劍譜給你們。”江逾白從懷裏掏出劍譜,舉高,模仿着盛琨玉的聲音道,“反正我們也跑不了。”
映着火光,那戴着帷帽的人似乎看不清劍譜上模糊的“搖星十三劍”幾個字。于是他随手摘下帷帽,暗淡枯萎的灰色長發顯露了出來,一雙湖水般靈秀的雙眼嵌在消瘦的臉上,額頭泛着屍體般的青白色。
比起江逾白剛穿越時蕭睿那副瘦成一張紙的樣子,這人的形容更為病态,仿佛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處處透着詭異。
江逾白看着,卻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連呼吸都滲着冷意。
整個岩洞裏所有的人都被他忽略了,只餘對方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陰鸷深埋的雙眼。
“商雪止。”江逾白低聲道。
“沒錯,是真的劍譜。”灰衣人被一語道出姓名,混不在意地将手一揮,道,“把盛小姐放了吧,順便......把劍譜帶上來。”
他身邊的黑衣人得令,轉身走進了身後的隧道裏。而押解着盛秋霜的兩個黑衣人也幹脆地将手中的繩索解開,盛秋霜掙紮着把布巾從自己的嘴裏掏出來,一邊往江逾白的方向跑來一邊罵:“你是不是腦子裏進水了!”
江逾白一愣,晃過神來,哭笑不得地将女孩兒揮來的拳頭攔住,把她拉進懷裏,用自己的聲音道:“別擔心,你爹好好的。”
盛秋霜顫了顫,雪亮的眼眸閃了閃,低聲道:“你是誰?”
“噓。”江逾白湊在她耳邊回答,雙眼卻一直盯着高處的商雪止,“別露餡兒。”
盛秋霜得到指令,上道地繼續一邊罵一邊拳打腳踢,只是那力道軟綿綿的,幾乎都沒有落實在江逾白身上。
“多年不見,盛家主真是一如往常。”被喚作商雪止的青年溫言笑道,言語裏隐含的刺卻如綿裏藏針,紮人的很,“相信盛家列祖列宗見了,也會尤為欣慰的。”
之前他派遣的黑衣人從岩洞裏彎彎繞繞走了下來,江逾白一手摟着盛秋霜,一手溫馴地将劍譜遞給對方。
霎那間,四周刀光彌漫,之前無所作為的黑衣人統統亮出了刀。
“慢着。”江逾白咳嗽了兩聲,将盛秋霜護在身後,“若是現在就殺了我......你就永遠別想學會搖星十三劍了。”
商雪止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細長的兩道青灰色眉毛在他低垂的眼睑上顯得尤為觸目驚心。他翻了翻剛剛到手的劍譜,果然最後三頁被人沿着書脊草草撕去——
正是盛家非嫡系不傳的最後三招。
“好。”半晌,他平靜地吐出三個字,“好得很。”
只幾字,殺意四漫。
“別急。”江逾白一字一句道,“下來,我不介意一招一招地教給大人。大人天資聰穎,一定很快就能學會。”說着,木劍從他腰後顯露了出來。
商雪止:“......原來你還是有備而來。好,我就跟你學。”提起劍,商雪止的臉上居然煥發出一股神光來,只是眼神落在江逾白背後的木劍時,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輕蔑來。
他往後幾步,悄然躍起,抓住岩洞垂落下來的一道鎖鏈,嘩啦兩聲,落在了兩人面前。
“到一邊去。”江逾白輕輕推了推盛秋霜,後者下意識乖覺地後退,等做了這個動作才恍然間反應過來——
他要拿着這木劍和人家比劍?
商雪止從随從身邊提來一把劍,雖不是什麽神劍,卻也劍光雪亮。
江逾白執着木劍,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第一劍。星垂平野。”
木劍如墜落的流星一般織作一道飄渺的網。商雪止自江逾白出劍時就變了臉色,原本的劍招在半空中生生變了軌跡。
“當啷。”劍與木相擊。森寒的劍光映襯出商雪止自己蒼白如紙的臉。
“第二劍。四野生暝。”
江逾白将下壓的劍一挑,勾起對方的劍生生躍起。劍光在昏暗的空中劃過一道圓弧,劍勢轉圜,商雪止手中的劍險些脫手。他雙眼哀戚,高聲喊道:“師——”
江逾白不管他要說什麽,一個旋身将他的劍從手中挑飛。合身一個回勾,逼得商雪止生生後退了幾步。橫劍邁步,被挑飛的劍“當啷”落地,而終于缺了個口的木劍也穩穩停留在了商雪止脖頸間。
“第三劍。明月當空。”江逾白聲音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他言語裏的嚴厲,劍意更是毫不留情,傾瀉而出,“天星搖盡是明月。你可知其中蘊意?”
“......”商雪止嘴唇的最後一絲血意褪盡,他嗫嚅了半天,啞着嗓子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總是記得很好。”江逾白舉着劍,突然湧現出一股疲憊來,“可惜你永遠不往心裏去。”
“師兄——”商雪止目眦欲裂,想解釋些什麽,卻無從開口。只會一聲聲凄厲地喊着師兄。
揭去那層畫皮,居然有幾分孩童般的無措。
江逾白只覺得心頭熱血翻湧,腦門上青筋直跳。再一次透支內力使他五髒六腑如被放在火上炙烤,握劍的手卻冷的像冰。
——“嗖”地一聲,有什麽自黑暗中破空而來。
江逾白在痛苦之中對聲音也尤為敏感。他側頭,正好望見對着他和商雪止而來的兩道暗器,泛着金屬的寒光。
“趴下!”江逾白下意識地一喊。商雪止變了臉色,當即依言照做。江逾白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揮,将三道暗器統統打落,木劍也“碰”地一聲徹底斷了。
“突。”有誰緊接着發了一道暗器,将崖壁上的什麽東西擊落。“喀啦”一聲,似是什機關啓動,岩壁出現了幾道不小的豁口,瞬間冰涼的水從四面八方滔滔湧入,不多時淹沒了所有人——
江逾白被水不知沖到了什麽地方,知覺眼前一片漫漫,天旋地轉。徹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只來得及在心底暗罵一句:
“這地方,真TM不愧叫玄水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