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

冬雪化去, 卻換來了幾日連綿的陰雨。

江逾白打開窗, 原本被霜雪覆蓋的樹木枝幹已經褪去了那層淺淺的白, 光禿禿的,分叉間隐隐透出一點一點的煙青色來。

初岚袅袅婷婷地走了進來, 雖說是男子,眉目間逼人的清麗卻讓人移不開眼。他看見了站在窗前的江逾白,嘴抽了抽, 把手上端着的食案往桌上“啪”地一擺:

“你又站在風口吹風了!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嗎?!”

沒錯, 繼葉俞之後,初岚成了江逾白的近侍。雖然江逾白覺得自己不需要這麽個近侍......

初岚十指不沾陽春水不說, 活得還比江逾白精致。這麽個人當然是不會伺候人的,他做的最多的活也就是端茶倒水。但初霁如今跟着幾個高手習劍,初岚名為近侍實則無事可做,只得每天對着江逾白絮絮叨叨、管這管那。

江逾白已經解釋過很多次, 自己的身體沒有他想象中那麽羸弱。但是初岚明顯不信。他冷哼了一聲,說:“不知道是誰, 得了個風寒就把淮親王箍在床前照顧了整整三天呢。”

江逾白笑了笑, 風吹動他的衣袍,單薄的身軀像是随時要乘風而去一樣:“都說了那是謠傳......哪有那麽嬌氣。”

那三天, 可是把照顧盛琨玉與玄水牢遇險的時間也算進去了。

初岚不以為意, 把藥碗推到他面前, 示意他喝掉。

江逾白捧起碗, 眼神瞟到黑乎乎的藥汁上良久, 狀似不經意似的擡頭道:“我還以為你不會願意做這些端茶倒水的活兒呢。”

初岚執意留在王府, 卻并不是為了得到淮親王的寵信。他只是不想被送回明月洲,這種感覺就像是名校的優秀畢業生混的不好,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去找老師同學一樣。而明月洲的問題又要更複雜一層:送出去了又被人退貨,自明月洲開館以來也沒有幾例。他們這樣的例子,無非是以自己的存在質疑明月洲的業務水平。是決計讨不了好的。

初岚心高氣傲,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即使要給江逾白端茶倒水,他也毫無心理障礙地做了——

就憑江逾白的那杆字,就有成為大家的資本。

這些天來他聽說過很多關于江逾白的事。無論是少時反骨在內、忤逆主母,被逐出家門,還是長成後愚鈍無知、一無所成,被他三弟及其一幫擁趸常常挂在嘴邊嘲笑,反正總沒幾句好話。

即便他現在在淮親王府一人之下衆人之上,初岚也明白,他得不到應有的公正和敬重:反正旁人打心底裏瞧不起他只是個以色侍人的男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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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下了雨,天氣太沉悶了一些。初岚忍不住回想起昔年自己在明月洲見過的那些恩客們。

他們大多錦繡其外、敗絮其中。而明月洲裏有名的挂牌者卻大多數都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因為一道家世的天塹,聰慧和愚鈍、優雅和粗鄙統統地位倒轉。而就連江逾白這樣神仙似的人物,也翻越不過三綱五常、人言傾軋。

“我不願意?”念及此,初岚話中帶了幾絲鄙薄的笑意,“這世間誰比誰高貴呢?”

說得好。江逾白在心裏暗贊一聲。他輕輕咳了咳,繼續問道:“你跟初霁......當初是怎麽進明月洲的?”

“還能是因為什麽?”初岚說,“青州那年不知怎麽了,又是發水災又是鬧匪禍,鬻兒賣女的比比皆是。明月洲的人拿三鬥米換一個好看的孩子,來交換的人能從泷江頭排到江尾。”

還不是每個人都能被選中。

被選的孩子要過三關,一是有戶籍,方便簽身契;二是身材樣貌端正出挑,性情方便調教,初霁當年在這關就險些被刷下去;三是親緣關系簡單者優先,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之後又經歷了重重篩選訓練,才有了現在的雙胞胎。

“三鬥米......無論如何都太兒戲了一些。”江逾白搖頭。

不是說強迫明月洲的人白白出糧赈災濟貧就是對的。但是他們所行确實是趁火打劫之事,還從瓊州特地趕到青州來占這個便宜。當地父母官若是有心氣,自然會加以管制。然而青州刺史當時估計也已焦頭爛額。既然不是燒殺搶掠,也就輕輕放過,随他去了。

“三鬥米其實并不頂什麽用,一時的救命糧罷了。但孩子留在家中也是無用,還白白浪費糧食。”初岚給自己沏了杯茶潤嗓子,“說起來我們兄弟倆入明月洲的契機還好一些。我們的母親重病在床,再不進食就撐不下去了。父親騙母親說,要帶我們出去看看,有沒有夥計能掙一口飯吃。把我們賣出去的時候也是痛哭流涕,三番兩次強調他一定會來找我們兄弟倆的......等等——”

“你這茶......不會是傳說中的廬山雲霧吧?”

江逾白看他不打算再說下去,配合地轉移話題:“......大概是?我就提了一句蠻喜歡這茶的味道,後來阿琰送來的就都是這種茶了。”

初岚:..................

行吧。廬山雲霧百金難求,他的賣身價也是五百兩金。再喝上那麽幾天,初岚都能喝出個自己來了。

所以說他到底為什麽同情這個人?!初岚又憤恨地灌了一口茶,有意牛嚼牡丹,卻被滿口的茶香滋潤地心頭軟和起來:唉,不該一次喝這麽一大口的,太可惜了。

看初岚的模樣,江逾白暗自好笑,果然初岚內裏通達,卻還是個孩子。

“那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要去哪兒?”

“......沒有。”初岚眨了眨眼說,“別裝了。你既然這麽問我,八成都已經安排好我的去處了。”

初岚明白自己現在就是個多餘的人。

“去處倒是幫你想到了一個。”江逾白笑着說,“就看你願不願意去——”

“觀月樓,聽說過嗎?”

初岚眨了眨眼:“......聽說過。”

“會算賬嗎?”

“......會。”

“行吧。”江逾白摸了摸下巴,“改天送你進觀月樓學着做個實習管事,你盡力留下來。留不下也不要勉強,學些東西也好。”

初岚:“............”

江逾白:“不願意麽?”

初岚:“不是。”他頗有些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只是......這也太突然了吧?”

那可是觀月樓啊!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拍賣場!進去做正正經經的差事,那得有多大的體面?

從留在明月洲裏賣屁股,到做觀月樓的管事......這跨度會不會太大了一點啊!

“讓你去那兒也是有事做的,你得自己有本事才能混出個名堂來。但是也不會置你于什麽險境。”江逾白耐着性子道,“先自己考慮考慮吧。不行,留在我這兒端茶倒水也餓不着你的。”

商雪止的線索到玄水牢就斷了,火藥一炸、水一淹什麽都沒有剩下。但是偷襲他的人和引燃炸藥的人或許不是商雪止的屬下,或者說對他沒有什麽忠心可言——

周琰和江逾白讨論後,決定把視線放回觀月樓上,即調查碧海青冥劍的來歷。

觀月樓給不出個一二三的解釋,他們只能自己派人進去調查了。

初岚鬥志昂揚地被帶去準備觀月樓的入樓選拔了,要知道他對于這種組織內的篩選性測驗實在是太熟悉不過,回到這種體制下居然有種回了家的感覺。

江逾白:“.................”行吧,就是有這種熱愛考試的學霸的。

文科制霸的時代背景下,真學渣江逾白默默擦掉了不存在的眼淚,喜滋滋地享受地主徒弟送來的新鮮糕點了。

江逾白覺得最近周琰有些不對勁。

每天定時給他投喂甜食,把他哄的心花怒放,但是藥都是春無賴或者初岚端來的。有時候他嫌棄藥苦沒喝,小徒弟看見了皺眉,卻也不說什麽,出門把春無賴揪回來現場又給他熬了一副,自己卻不見人影。

江逾白琢磨了半天他最近是怎麽了,直到看見開昧蹲在屋檐上撓一只肥肥的大橘,他才乍然反應過來——

這小子不就是在拿哄後山小白的手段哄他嘛!

他們在飄渺山上曾經養過一只藍眼睛的小白貓,長得油光水滑、秀麗可愛。彼時的周琰閑時總要去摸摸它,小白卻不買賬,把他抓得滿臉血痕。

于是江逾白一邊撸貓,一邊就教導徒弟:要對它溫柔一些,多給它喂小魚幹,陪它玩。但是洗澡、剪指甲這些事情暫時就找別人來做。貓是很記仇的,說不準哪天就自己溜出家了。

晃過神來的江逾白:............

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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