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玩家與鬼怪

白色兜帽将少年的腦袋蓋住,他低着頭,小傘彩繩挂在纖瘦蒼白的手腕上,一雙手伸進衛衣的大兜中。

天上的雨瓢潑如柱,劈頭蓋臉的澆了下來。送走方佑後,江綿就一直沿着少年宮的反方向在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裏,但理智告訴他,現在這個模樣回去,一定又會吓的洪業鬼哭狼嚎。

奶茶店這會早應該關門了,現實世界這麽大,他在此刻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

或許每一只鬼怪的宿命就是徹底消失,無外乎是遇見陸昀修被消滅,還是完成夙願自我放過。

可是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玩家。

陸昀修饒了他,他自己沒有繞過自己,于是只能這樣半死不死的存在着。

“真不幸。”江綿嘆了一口氣,“好倒黴。”

“拜陸昀修真的有用嗎?可不可以也分我一點幸運?”江綿走到一處屋檐下,擡頭看了看天,“行刑者保佑,讓我早點找到陸陸羞。”

等了幾分鐘,什麽反應都沒有,倒是被過往路人當做了淋雨的神經病。

當一只随時可能暴露的鬼,江綿早已經習慣了周圍若有似無的古怪視線,只是少年又用薄薄的衣料将自己包嚴實了一些。

他環顧了一圈四周,原來這麽一會的時間,自己竟然已經走到了幾棟高樓旁,這裏像是一個高級住宅區,不遠處的保安室燈火明亮,那麽寬闊的大門,卻被一跟放下來的結實檔杆堵了個嚴嚴實實。

幾輛豪華的車子過去,自動識別的擡起,複又落下,江綿機械的看了一會,又突的笑了一聲。

“真是孤魂野鬼。”

“我不開心,好不開心,”江綿往前走了幾步,“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安逸。”

同一個世界,神明的規則未免太不公平。

他走到保安室的死角,正準備搞個惡作劇卸卸心勁兒,卻察覺身體發生了某些異常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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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綿舉起手看了看淺色袖口,微微顫栗了起來。視線轉換的瞬間,仿若螢火一般的光點,從他的掌心飛出,連帶着完全失控的透明化,摧枯拉朽般朝他席卷而來。

黑色的車子疾馳而過,中心城區堵成一鍋粥的交通莫名其妙的通暢了起來。

“綠燈!又是綠燈!今天也太幸運了吧,按照這個趨勢,可以趕得及回家吃晚飯了!”

南平街射擊館,一輛車子在大雨中停了下來,陸昀修關上車門,幾步走了進去。

負責人沒想到這個時間點還有人來,還來了個貴客,趕忙上前招待。

“陸先生?是要來玩槍——”

“不玩,”陸昀修直接道:“名單,再給我一份。”

負責人馬哥“啊”了一聲,後又疊聲道:“好的好的。”

陸昀修親自開口的辦事效率高的出奇,之前的莫名“阻礙”這次也完全沒有出現,不出一分鐘,一份還帶着打印機熱度的名單就到了他的手上。

負責人歉意一笑:“上次那個手寫的不太正式,後來我們就新做了一份電子版。”

陸昀修一目十行掃過去,在最底下看到了一個十分眼熟的姓名。

他看着那兩個字,有那麽幾秒鐘完全是處在空白狀态。

這種狀态對他來講簡直是太反常了,但陸昀修慣常僞裝自己,将人名單對着負責人。

“最後這個,什麽時候進來的?”

馬哥看了一眼:“江綿啊!就前兩天,這孩子看着乖巧其實內裏精着呢,還是周晴小姐介紹過來的,哦對了,周晴小姐在靈安路新開了一家奶茶店,他白天在那裏上班,偶爾還兼職送個外賣。”

然後馬哥就看見這位從不曾顯露半分情緒的大佬慢慢捏皺了手裏的名單。

“兼職,外賣?”射擊館的手印……辦公室的茶飲,江綿……

鬼怪。

馬哥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這位,忙苦着臉道:“哎呦他雖然剛來這裏上夜班,但我們哪敢讓他幹活,長的清清瘦瘦細皮嫩肉,一把骨頭撐着衣服架子一樣……這不白天出去這會還沒回來,我們也急着呢。”

陸昀修沒再說話,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遞給了負責人一張名片。

“見到他立刻聯系我。”

馬哥呆愣看着這位大佬推門離開,這麽大的雨連個傘都不打,上了車就開走了。

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名片,黑膠封邊燙金字體。

“好家夥,千金難求的東西就這麽到我手中了?”

上面什麽頭銜也沒有,簡潔明了氣勢十足的刻了三個大字:陸昀修。

右下角是一串黑色的聯系電話,俨然就是一張私人名片,馬哥啧啧了兩聲,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

這些消息本該早就知道的,蝴蝶翅膀就在他身邊,卻總是被莫名其妙的屏蔽掉。

這個“江綿”,免疫了他一切的主動追尋和搜索,直到這一刻,才砰一下全都炸到了面前來。

射擊館、奶茶店,如同沸騰的粥鍋溢過了臨界線,呲呲拉拉的警示着他——他就在那裏。

陸昀修波瀾不驚已成習慣,說不清楚此刻心中的躁動是什麽感受,但他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那個“江綿”身上。

只要找到他……

陸昀修想,我要找到他。

江綿存在于游戲中,和江綿出現在現實裏,帶給陸昀修的是截然不同的……刺激感。

好像一場華麗的夢跨過時空之門,驟然蘇醒了一般,如果真的是他——!

陸昀修從來沒有這麽專注的投入過一件事情,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想要全神貫注找一個東西,所有關卡都大開綠燈是什麽感受。

就連陸昀修自己,都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

方才擁擠的街道仿佛一瞬間清空,遠遠看着是長秒數的紅燈,近到眼前立刻會變成綠色。

南平街到靈安路,車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過了靈安路就是少年宮,再通過幾個路口,就該是綠都館,是他在公司附近的一處房産,也是他目前的固定居所。

車子往哪裏開,就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樣,同樣是每天回家的路,卻仿佛今天路的盡頭有什麽在等待着他。

手機響了一聲,但陸昀修沒管。車子拐進綠都館,自動識別立刻就反映了過來,保安站起來問了一聲陸先生好,才又坐了回去。

“這位今天怎麽回來的這麽晚——嘶,虧我剛才感覺背後涼嗖嗖的,陸先生一回來,立馬沒事了!”

綠都館以市中心絕佳的高級綠化聞名,車燈照耀着路兩邊的墨色暗影,在暴雨天氣中,張牙舞爪的好像要撕破空間一樣,汩汩水流從路邊的排水系統下來,卷着零星殘破葉子淌進下水道中消失不見。

陰郁的天氣讓周圍的能見度變得很低,陸昀修不得不将車燈調到最大,緩緩放慢速度駛入綠都館深處。

他要去趕赴一個夢。

……

塗鴉的兒童傘被撐開,在這種天氣中什麽作用都沒有,江綿用手壓住傘布,放在路沿邊免得被風吹走。

他則坐在一旁,發着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嘶——有點冷,”江綿低頭,“你冷不冷?”

可是一株在凄風楚雨下被護住的小花草怎麽會回答他,只可憐兮兮的左右搖擺了兩下。

“我覺得我需要一場熱水澡,現在的模樣也許能省點沐浴露……”江綿說着笑了出來,“比起車禍鬼的可怖面容,我才更像是世間最恐怖的東西。”

他蹲坐在這裏,誰都看不見,偏偏旁邊的傘被死死壓住掙紮不得,遠遠看去極其詭異。

我在行刑者的法則之外,所以行刑者也不會将自己的氣運分他哪怕一小點,江綿想。

陸昀修是何其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是活人,是幸運的代名詞,是大氣運擁有者,而他是陰暗處的生物,是沒有過去未來,是一個連目标玩家都找不到的孤魂野鬼。

也許是目睹了方佑的消失,讓同屬性的江綿感受到了唇亡齒寒四個字。

可是他想做的事情還沒做,想找的人還沒找到,但凡有那麽一絲可以生存下來的機會,江綿都絕對不會放過。

可他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累的不想動彈,就這麽在水泥高樓底下坐着,看着來往的車燈亮起,熄滅,然後緊接着不久,某一戶就點起了暖茸茸的燈火。

江綿的內心一片詭異的平靜,甚至還在計算着哪家藥店在開門,趕天亮之前也許來得及回去……過了兩三秒他陡然一顫,就好像一道直直的心電圖猛地挑起了一條高高的峰值。與此同時,一種從骨髓裏透出來的微痛逐漸席卷了他,江綿沒注意到的地方,光點重新聚集,又迅速凝聚出了人形的模樣。

心神戰栗的感覺他經歷過一次,那次是方佑拉着他一起逃亡。

但那個人應該不會看到他,他死皮賴臉在這坐一會,只要不出聲,就不會被發現也不會被消滅。

江綿是這麽想的,直到一束車燈猛地投射了過來,好像開車的人正在背後注視着他一樣。

行刑者住在這裏。

他歐氣半點沒沾到,竟倒黴到自投羅網了起來。

打開車門的聲音傳來,江綿沒有回頭,反正過一會又會消失掉。

但那鞋底觸地的聲音卻越來越近,并堅定不移的堅持着它的方向,江綿于是有些坐不住,手也不敢再壓在小傘布上。

陸昀修一定是發現了這裏的異常,可是他擡起手,剛才護住的一時片刻又沒意義了起來。

算了,愛誰誰。

不管。

江綿動也不動,掩耳盜鈴起來。

不知道哪一瞬,他頭頂的雨聲停了下來,下一秒,就噼裏啪啦的砸在了更大更寬闊的傘布上。

雨滴落在身上悄無聲息,接觸着那人的傘反倒狐假虎威放肆叫嚣了起來,吵的江綿擡頭看了一眼,卻因為背坐着沒完全看到人影。

“唉,你沒看到這個小傘嗎?這顆不用你護了。”

“我覺得你真是善良,但他們好像都很怕你。”

“你是見一顆護一顆,那好吧,你在這待着,我走啦!”

江綿拍拍屁股,正打算站起來,肩膀處就壓下了一只炙熱的手掌。

那掌心乍一與他接觸,好像神魂都為之燃燒起來了一樣,江綿痛苦的眉頭緊皺,這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不知何時已恢複正常。

……原來在這等着他呢。

與行刑者接觸,和與行刑者靠近,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他這條鬼命可真硬,這樣都死不掉。

但不等江綿反抗逃離,背後那掌心就猝然遠離,緊接着一道卷攜着冷意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是在給你打傘。”

江綿渾身僵持。

陸昀修垂眸看着被兜帽遮掩的少年,接着道:“看見你坐在這裏,我過來,是為了你,不是為了別的什麽。”

男人好似在試探。

江綿緩緩回頭,視線範圍內先闖入了兩條筆直的長腿,微斜的雨點落在鞋面又哧一下滑下去,往上是一絲不茍的西裝外套和領結,他确實很有錢,有錢到一顆袖扣此時都在閃爍着光。

真是誘鬼深入的漂亮色彩。

江綿咕咚吞咽了一下喉嚨,卻見那人看到他的臉後,瞬間擰起了眉頭。

……怎麽,他長的這麽醜嗎?

他不知道,陸昀修此時的內心因為他已經翻江倒海。

細碎白發,精致眉眼,通透明澈的瞳孔,漂亮妖異的容貌。

他們都不知道,眼前這個存在根本不是他養成這般模樣的,而是從一開始便生的這個樣子,只是寶珠蒙塵,陸昀修得到他時驚鴻一瞥,心中就是一陣陌生波動。

後來他為他做了很多事情,也只是傾盡全力讓他不那麽瘦而已。

而沖破空間的這一刻,一切都像是早有預謀,讓他的情緒颠覆到了最高值。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

竟然是真的。

江綿是真的。

他的紙片鬼從另一個世界出來了。

所以才會有雜物間的手印,那陣涼風,茶飲杯的手印,樓下的傘,這些不同尋常的異象,根本就是因為制造這一切的主人,是一抹幽魂。

在停車場的陌生沖動恐怕是因為江綿當時就在他附近,只是他們恰巧錯過。那一次沒看到全憑直覺驅使庇護,這一次卻看的真真切切随心而動。

還沒等江綿搞清楚陸昀修的立場,對方就先發制人:“你就是江綿。”不是詢問而是堅定的陳述。

江綿匪夷所思:“……啊。你好?”

陸昀修為什麽會認識他?難道因為打不過還調查了一下?

江綿感覺到眼前的人用視線将他從上到下都細致搜刮了一遍,仿佛在一一确認什麽一樣,末了才僵硬着表情道:“你好……江綿。”

話音落下,陸昀修幾不可查的換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個短暫但隆重的儀式,又宛若機器人突然擁有了機械之心,遲鈍但清晰的表達着情感。

只是陸昀修差的還是太多了,情緒全部積壓在瞳孔深處,在這夜色中看不清楚。

江綿站起身,小小一個被護在陸昀修的傘面下,世界都為之一靜。

送上門的大氣運行刑者,肉眼可見的高貴有錢人,終于讓他在狼狽匆忙中刷到了臉。

但“陸陸羞”一定不會用這種毫無感情的眼神看他,也不會說這種冷若冰霜的僵硬話語。

江綿今晚心情實在不好,于是決定繼續剛才的惡作劇。

他可憐兮兮的蹙起眉頭,一雙蠱惑人心的眼眸凝視着對面“發善心”的男人。

少年語氣放低,好像夾雜着不詳的冷氣——

“你好先生,可以給我點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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