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收割者(7)
樊醒一根根數手指。
“小初,四手,六足,黑耳……”他逐個說名字,數足三十個,“對哦,我殺了三十個。”
所有人怔怔看他,謝白:“你……你怎麽知道名字?你跟收割者……能溝通?”
樊醒:“不是,我自己起的。”
衆人:“……”
“方便記憶。萬一以後有人問起,我有理有據地回憶。”樊醒笑笑,“要不然被人誤會為撒謊,可就不好了。”
他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笑着看謝白:“你知道傲慢原上有三十六個收割者,也知道有三十個死于我手。你也不簡單。”
餘洲也覺得奇怪。按季春月跟他們所描述的收割者形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謝白如何得知收割者具體的數量?而且為什麽會有如此具體的數量?收割者們在普拉色大陸上游蕩,不應該會一直固定在同一個地方。
謝白鎮定回答:“你們剛來,或許有很多事情還不夠清楚。普拉色大陸上一共有十八個歷險者營地,收割者是以這十八個歷險者營地為定點均勻分布的。傲慢原氣候惡劣,歷險者一般都不願意在這兒久待,我們是為了保護新到的歷險者才留在這裏。為了能平安生活,我們摸清了傲慢原上收割者的數量。”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許青原開口了,仍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手指頂了頂頭上的漁夫帽。
“與其說是歷險者營地,不如說是收割者的食堂。”他冷笑,“普拉色大陸的籠主是要在歷險者和收割者之間維持一種平衡,讓你們互相殘殺。籠主喜歡看戲。”
謝白并沒有否認。他微不可察地點頭:“我們的終極目标是誅殺籠主,離開這裏。”
他看着樊醒:“你一次殺這麽多的收割者,會引起籠主的警惕,這對我們非常不利。”
樊醒:“你們想誅殺籠主,我幫忙把籠主引到傲慢原,這有什麽不對?”
謝白:“你破壞了我們的全盤部署。”
樊醒:“這裏這麽多人——”他起身環視飯館,飯館裏足足有三四十個歷險者,全都盯着謝白和樊醒,“你們的全盤部署,每個人都有資格知道?”
Advertisement
他一試即中。
營地裏歷險者衆多,衆人尊敬季春月和文鋒,尊重謝白。但尊重成為了障礙,産生級別,謝白和季春月等人不會将計劃告訴全部人。
人們左顧右盼,交頭接耳,嗡嗡聲如浪潮一般響起。
謝白靠着椅背:“在營地裏,我們所有人各司其職。只有團結一心,我們才能夠在收割者的重重包圍中存活。你剛剛來這裏,可能還不太清楚,但我走遍了普拉色大陸,我可以肯定,普拉色大陸上再沒有我們這般團結的營地。”
議論聲漸漸平息。有人說:對,我們聽謝白老師的。
“我也聽謝白老師的。”樊醒笑道,“我在外頭狩獵收割者,真的很辛苦。我一直想知道,你周游整個普拉色大陸,是怎麽躲避收割者的?完完整整,英俊潇灑,沒傷沒破,确實厲害。”
謝白:“我有我的辦法。”
樊醒:“什麽辦法?”
謝白:“收割者面對普通人類,有壓倒性的優勢,你又是怎麽在三天之內獵殺三十個收割者,只受了這麽一點兒傷?”
樊醒燦爛地笑了。他伸個懶腰:“困了,回去睡覺。”
謝白盯着他背影,目光灼烈。餘洲起身時他問:“餘洲,那個人到底是誰?”
餘洲:“一起掉進‘陷空’裏的夥伴。”
謝白一怔:“……我記得你說,你走過了三個‘鳥籠’,普拉色是第四個。你跟他一直在一起?”
餘洲從方才樊醒與謝白的交鋒中學到了一些東西。
他低頭對謝白說:“和我相比,你對他更感興趣?”
謝白愣住了,似是沒料到餘洲會這樣繞過問題,模糊重點。
他還未應答,餘洲已經轉身離開。
飯館門口,樊醒腰靠欄杆,輕輕鼓掌。
餘洲和他交換一個眼神,兩個人都壓不住笑意,無聲地交換了心照不宣的許多話。
“我是真的對謝白好奇。”樊醒跟在他身後,“太做作了。”
餘洲:“你不做作?”
樊醒胳膊搭在他肩膀,靠得很近:“我們同生共死這麽久,你還罵我。”
餘洲:“謝白一直都是這樣說話做事的。他很聰明,也很敏銳。”
他們走過開花的苦楝樹,小路上鋪滿淺紫色的小花,一種微苦的清爽味道霧氣一樣懸浮飄蕩在營地裏。冬季時并不知道這兒有這麽多苦楝樹,也不知道它怎麽能耐得住苦寒。進入夏季後花迅速開放,也迅速凋謝,翠綠葉子像羽毛一樣在頭頂鋪展。
樊醒踢了踢腳下的花瓣:“你對謝白有濾鏡。”
餘洲:“……哪兒學來的詞?”
樊醒:“姜笑教的。”
餘洲:“他是過去式,我沒有。”
樊醒松開他,在他身後慢吞吞地走。餘洲這幾個晚上都因為照顧樊醒而睡得不安穩,他的頭發亂七八糟地翹起來,貓兒耳朵一樣支棱。
摸起來手感柔軟。
“……”餘洲躲開他的手,“幹什麽?”
樊醒笑笑,岔開了話題:“深淵手記上有什麽提示嗎?”
手記上仍舊空白,怎麽翻都只有前面三頁的信息。
樊醒昏迷不信的時候,餘洲等人已經把手記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實在沒找出任何參考信息。
“我覺得我們都弄錯了。”餘洲說,“手記根本不是提示。它其實在指引我們抵達必要的鳥籠。”
霧角鎮撈出了安流的身軀,令它複活。
阿爾嘉的王國裏挖出安流的心髒。
付雲聰的城市中,樊醒吞食了安流的心髒,餘洲看到了“縫隙”的意志,而姜笑得到了胡唯一的信息。
“……它帶我們來到普拉色大陸,是會讓我們得到和看到什麽?”餘洲喃喃自語。
樊醒:“讓你和謝白重逢。”
餘洲煩了:“能不能別老把話題往他身上扯?”
他實在不樂意跟別人,尤其是樊醒讨論謝白,揣好手記大步走開。樊醒緊緊握住他手腕:“我是有原因的。”
魚幹從餘洲兜帽裏露出腦袋:“啥原因?”
樊醒:“……你什麽時候開始偷聽?”
魚幹:“我一開始就在啊!”
樊醒把它抓出來扔到一旁,繼續說:“我獵殺這麽多收割者,是有原因的。”
試圖穿過大河、前往傲慢原另一個方向的樊醒,在路上遇到了收割者。
第一個收割者,他為它取名為小初。
樊醒從它身上嗅聞到了一種極其熟悉的氣味。
這種味道源自于“縫隙”的意志,也就是他和安流的“母親”。
氣味非常微弱。樊醒擊殺小初之後,看着小初露出收割者內部的人類骨骼。
他明白了:那并非母親的味道,而是普拉色大陸籠主,也就是另一個孩子的氣味。
那個孩子驅使收割者,收割者身上殘留着它的氣息。
“母親在找……安流。”樊醒說,“我不能讓籠主發現我和安流來到了這裏。收割者可能會跟它傳遞信息,為了保護我和安流,我必須把傲慢原周圍所有的收割者全數消滅。”
餘洲:“如果我們要接近籠主,我們就得離開傲慢原,往北方去。還是會遇到新的收割者。”
樊醒:“謝白說的廢話裏有一句是對的。殺了這麽多收割者,一定會引起籠主的注意。我們不必離開傲慢原,只需要把它引過來。”
餘洲:“……”他靜靜看樊醒,低頭笑了笑,“你和謝白很像。”
這話簡直是火柴,點着了樊醒的脾氣:“我怎麽會像他!”
“你們嘴上說得好聽,心裏的秘密太多了。”餘洲說,“你沒有把其他人當作自己的夥伴。這麽危險的事情,你寧願一個人去做,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樊醒的氣消了,撓撓下巴,飛快地說:“下次不會了。”
快得餘洲根本聽不清:“下次還會?”
樊醒:“至少對你不會。”
餘洲:“我是例外?”
樊醒:“當例外不開心嗎?”
打了個噴嚏,餘洲揉揉鼻子,繼續往前走。兩人不說話,只是迎着小花兒,在對方看不到的角度露出輕笑。
當天夜裏,謝白又來到了飯館,專程找餘洲。
餘洲和姜笑跟随季春月去傲慢原巡邏,回來才知道樊醒跟着謝白出門了。他一下着急,匆匆忙忙追上去。走了兩條小巷,聽見身後腳步聲,是季春月跟了上來。
“我跟謝白老師熟悉,如果樊醒和他吵起來,我可以幫着說說話。”季春月說。
他們并肩走在石頭鋪成的街道上,夜風吹落了更多、更多的苦楝花。季春月笑道:“我和文鋒的家鄉也有很多苦楝樹,一到四五月份,滿街滿巷都是苦楝花。”
餘洲攤開手,随便抓了一下,掌心便是三四朵小花。他記得久久也喜歡這樣抓花,她會用苦楝花堆成小小的山丘,把鑰匙扣上的毛絨小鴨子放在上面,假裝孵蛋。
“普拉色大陸的夏天我最喜歡,”季春月說,“跟我的家鄉太像了。”
餘洲忽然只想與季春月慢慢地往前走,樊醒也好謝白也好,所有人都不重要了。他看季春月的時候,季春月也正好看着他笑。
“對不住啊,餘洲。”她說,“文鋒上次做得不對,我向你道歉。”
“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餘洲搖搖頭,“我沒關系。”
季春月問他家裏是否還有其他人,餘洲說起了久久。
進入鳥籠這麽久,餘洲第一次在他人臉上看到了他意料之外的表情。季春月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她才這麽小!這可這麽辦?你一定要回去!”
餘洲胸口一熱:“你也相信能回去?”
季春月斬釘截鐵:“當然。”
她牽着餘洲的手:“我們的生活都要繼續。在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罷了。保全自己,尋找機會,我們一定都能回家的。”
沒有人這樣鼓勵過他。餘洲無數次懷疑,在“鳥籠”裏堅信自己還能回去、并且毫不害怕別人嘲諷的,也許只有他一個人。季春月的話給了他勇氣,令他眼眶發熱,喉嚨哽咽。
季春月靜靜看他流淚,問他:“久久是誰給起的名字?”
餘洲含糊不清:“是我。我希望她……活得長長久久。”
“好呀,真好。”季春月握着他的手,輕聲鼓勵,“她一定在等哥哥回家。”
從落入“陷空”開始就淤積在餘洲心裏的東西,忽然輕松了很多。他止住眼淚,不停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抱着季春月,就像久久抱他一樣。
月光澄澈,小橋上樊醒和謝白正在說話。
餘洲下意識停步。他和季春月都聽見了謝白的聲音。
“他就像一個杯子。”謝白拇指和中指框出一個小酒杯的高度,“你應該也見過,很小的杯子,最多只能裝一口酒。”
他笑得和平時一樣,那張英俊的臉上有能說出最甜蜜話語的嘴巴。
“這樣的小酒杯,只要一點點愛就能填滿。”
--------------------
作者有話要說:
魚幹被樊醒扔在苦楝樹底下,用花瓣把自己埋住。
它等待餘洲心疼又緊張地來找自己。
不料一覺醒來,它仍被花埋住。
魚幹回到飯館,跟姜笑他們打滾發脾氣,嗷嗚嗷嗚見人就咬。
姜笑:樊醒、餘洲!管管你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