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收割者(13)

從徹底的黑暗中,一道光劈開混沌。随即黑色的液體從魚幹身上流走,它的視力恢複了。

失去了心髒,它感覺大不如前,樊醒一直說能從收割者身上嗅聞到熟悉的氣息,但直到徹底被這種氣息籠罩,魚幹才想起它屬于誰。

它躺在一個柔軟的墊子上,有人用修長光潔的手指,一下下地摸它的骨頭。

魚幹打了個顫。

“這麽久不見,好不容易來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女人的聲音嘶啞,帶似有若無的笑意,在魚幹小腦袋上輕輕一點,“安流哥哥最會惹人生氣。”

“……小十。”魚幹動了動魚鳍,“我不知道這裏的‘籠主’是你。”

女人湊近了看魚幹。

她沒有眼睛,雖然有一張人類的臉龐,但鼻梁以上的部分被銀白色長發緊緊罩實。魚幹記得,她也是“母親”的失敗作品。有人類的一半軀體,但仍舊不是讓“母親”滿意的人類。

小十阻止魚幹撥開她的頭發。在她的整個軀體之中,頭發占據了一大半體積,長到腳底的濃密長發是銀色的護甲,把她的頭顱和下半身保護在護甲之中。

小十張開了口,她有非常漂亮、柔和的下半張臉,脖子以下一直到肚臍,覆蓋了和樊醒相差無幾的鱗片,鱗片上布滿血紅的細長鞭痕。粗細不一的鱗片遠沒有樊醒身上的那麽規整,且是一種深邃的藍黑色。

“樊醒也來了,我聞到了他的味道。”小十說,“我們都以為他和你沒了,原來你倆在一起啊?”

魚幹一甩尾巴:“誰要跟他在一起!你不要侮辱人。”

小十壓着它尾巴:“別騙我,安流。從他誕生那一天開始,你就最喜歡他,別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魚幹:“他用刀子紮我!”

小十:“你們來這裏幹什麽?”她手上力氣稍重,魚幹尾巴像是被巨石壓住,根本掙脫不開。“怎麽這麽可憐?”小十又說,“你還沒拿回心髒?”

魚幹只答前面的一個問題:“簡單來說,我被樊醒找出來了,我們為了躲避母親,所以在‘鳥籠’裏流浪。誤打誤撞,進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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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哦?”

魚幹:“是真的!”

小十勾起一縷頭發,用它撓魚幹的骨頭:“那,深淵手記,在誰手上?”

餘洲從地上坐起。他牢牢抓住自己的背包,推了推身邊的樊醒。

他沒想到樊醒會追着自己落下來。

樊醒追上餘洲之後,把他抱在身前,本來是想飛出去的——他身上那四只手臂之中的兩只,化作巨大的翅膀狀骨骼,開始扇動。

但裂縫中有極強的拉力,樊醒沒能與之抗衡,兩人一直不停下墜。

不止墜落了多久,周圍始終是一片漆黑,餘洲眼看着頭頂那一縫亮光漸漸消失,最後自己與樊醒被黑暗徹底包圍。

“籠主是我的姐姐。”在風聲中,樊醒的嘴唇貼上餘洲耳朵,交換秘密般,“排行第十。”

小十沒有名字。“母親”制造的孩子中,能被她賜予名字的少之又少,安流和樊醒是特例,另外還有幾個也是她喜歡的小東西,她願意思考名字,讓自己的孩子變得更為特別。

但其餘沒有資格得到名字的,便沒有這個幸運了。

小十是安流喊開的,她和安流擁有同一類母親:同樣誕生于海豚的子宮中,她比安流多了一些人的部件。

但她仍舊不是人。

“我知道為什麽四時鐘會出現在這裏了。”樊醒保護着餘洲,為他遮擋劇烈狂風,大聲說,“四時鐘是母親給安流的玩具!那時候小十剛剛誕生,安流照顧她的時候,常常用四時鐘逗她玩!”

被母親驅逐時,小十選擇了四時鐘,這個安流遺留下的小玩具。

“那她不會傷害安流,也不會傷害你,對不對!”餘洲大聲問。

兩人終于落地時,樊醒力竭,搖晃着癱了下來。

地面閃動着幽微的光線。餘洲仿佛身處無水的海底,他看見無數只有指甲蓋那麽大的小水母,晃動細長的鞭絲在空氣中游動。淡藍色的小燈盞,小眼球,小焰火。它們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貼地游動,從餘洲和樊醒的身體上飄搖而過。

“樊醒?”餘洲又推了推樊醒,“你怎麽樣?”

樊醒抱着他的時候他已經發現,樊醒在微微顫抖。

收割者身上的黑霧切斷和腐蝕了藤蔓。那是樊醒手臂化成的藤蔓,借着藍色的微光,餘洲看見樊醒手臂上除了鮮血般的鞭痕外,還有黑色的裂口。

“疼死了。”樊醒哼道。

餘洲擦去他頭臉的冷汗。忍着巨大疼痛落地,樊醒已經沒了力氣。他胸口脹痛,那顆原本不屬于他的心髒仿佛就要爆炸一般,他連動彈都不敢。

“我先躺一會兒。”樊醒說。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發燙,餘洲摸到了。餘洲把手心按在樊醒左胸,溫度極高的皮膚瞬間把他手心燒疼。

餘洲不知道樊醒怎樣才能忍受這樣的高溫。

“我是怪物嘛。”樊醒自嘲。

餘洲:“……對,怪物。”他從背包裏掏出小半瓶水,小心滴到樊醒胸口,試圖為他降低體表溫度。

樊醒知道這沒有用,是安流的心髒在抵抗自己這副軀體,身體與心髒還不能徹底融合,一旦有大動作,立刻出現不适反應。但餘洲為他緊張,他在難忍的痛苦裏能獲得一種奇特平靜。

“幸好你是怪物,”餘洲說,“如果沒有你,我們都完了。”

樊醒怔怔看餘洲。

顯出這副模樣之後,樊醒的頭發又變長了,黑發汗淋淋,襯得那張臉愈發因為疼痛而蒼白。眼睛倒是精神的,看餘洲時專注認真。

“……”他忽然樂了,“沒錯,幸好我是怪物。”

疼痛和不适似乎都能忍耐了,樊醒重重喘了一口氣。

不是人也挺好。有生以來,他頭一次這樣思忖。

無論前後左右,怎麽都望不到邊,在這裏只有無數游動的小水母,以及被樊醒拉下來的三個收割者。

落入這裏之後,收割者身上的黑霧全數消失,白骨化的骨骼完全顯露出來。看骨骼大小,兩個成人,一個孩子。餘洲辨認不出誰才是那個從密林中站起的巨大收割者。

“最大那個,一定是小十控制的。”樊醒說,“即便她自己不出手、不過來,她也有辦法操縱別的東西。別忘了她是籠主。”

他的口吻裏聽不出任何對小十的感情。餘洲忽然想起自己未得到答案的問題:“這個小十,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傷害安流,對吧?”

樊醒笑了:“哈……我們可沒有你想象中的那種血親情誼。安流身上有一樣東西,她觊觎很久了。”

他艱難擡手,指指自己胸口。

魚幹躺在墊子上,無論小十問它什麽它都不回答。

“深淵手記在誰手裏,你不知道。”小十輕嘆,“連心髒被母親藏在哪裏,你也不知道?”

她撫摸魚幹的骨頭小腦袋:“你告訴我,我去幫你找回來呀,安流哥哥。”

魚幹沒有眼皮,無法閉上眼睛。小十噘嘴:“看你這樣,我好心疼。你以前多威風呀,我幫你好不好?我幫你恢複以前的樣子。”

“小十,”魚幹說,“你會把我和樊醒在這裏的事情,告訴母親嗎?”

“不會。”小十很快答。

“為什麽?”

小十坐直了身體,那種骨血般親昵又做作的姿态消失了,語氣裏的溫柔更是無影無蹤:“我被她驅逐之後,就再也沒見過。”

魚幹:“我也是。”

小十:“但我聽說,她在找你。”

魚幹:“聽誰說?”

小十微微笑了,卻不答。

魚幹便知道,它的弟弟妹妹們雖然分散了,散落在各個“鳥籠”裏,但仍有聯系。“母親”已經知道安流複蘇,她在各個“鳥籠”裏尋找自己最疼愛的孩子。

魚幹把魚鳍平攤,像人一樣躺在墊子上。

“你也不過是想要我的心髒罷了。”魚幹說,“這麽多孩子,我是唯一一個擁有心髒的。可是即便你得到我的心髒,母親也不會喜歡你。”

小十嘴角一繃,魚幹繼續說:“她誰都不喜歡,包括我。”

小十:“不要睜眼說瞎話,她最愛的兩個孩子就是你和樊醒。而且你跟樊醒關系最好……哦?難道他知道你的心髒在哪裏?”

魚幹像是沒聽到,還在喃喃自語:“樊醒……樊醒跟我也不好,他想要的和你們一樣,只是我的心髒。”

“安流也許恨着我,母親的孩子裏,只有安流擁有心髒。”樊醒說,“現在被我奪走了。”

餘洲躺在樊醒身邊。周圍開始變得冷,樊醒發着熱,他朝樊醒靠近了一點。樊醒那兩只尚未回複成手臂的翅膀上沒有血肉皮膚,也沒有羽毛,是勾連、複雜的骨骼。樊醒收了收翅膀,餘洲便被翅膀包圍保護着一般。

“是它不想碰心髒的。它害怕那顆心髒。”餘洲說,“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為什麽只有安流擁有心髒?那顆心髒意味着什麽?”

樊醒翻身,這個動作令他渾身疼得發顫,但他想看着餘洲的眼睛說話。

或許是此地此刻,或許是因為他想用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樊醒現在有一種想與餘洲分享秘密的沖動。

“安流是母親第一個孩子,雖然不能化為人形,但母親仍然很喜歡它。”樊醒說,“所以母親把自己的一部分力量給了安流,那就是安流的心髒。”

“……這力量可不怎麽樣。”餘洲說。

“安流的心髒和母親相聯,所以當心髒被挖出、被我吸收的時候,母親會察覺。”樊醒繼續道,“但心髒現在被我吸收,母親已經沒有辦法追蹤它的痕跡了。這部分力量确實不顯著,但它可以反制母親。”

“怎麽反制?”

樊醒笑笑,并不回答。停頓片刻,他說:“不僅是我,還有不少孩子想要心髒。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實際上,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餘洲對他的隐瞞有些不快,但還是問了下去:“你想要心髒,難道不是為了獲得抵抗母親的力量?這樣可以保護你……”

熱燙的手指停在餘洲唇上,餘洲閉上嘴巴。

“大家的目的都很一致。為了取而代之……”樊醒輕聲說,“成為‘縫隙’的新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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