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收割者(16)

樊醒聽到了許青原的呼喚,但沒有回頭。

手上仍殘留着餘洲的體溫。從餘洲進入“鳥籠”開始,這還是兩人頭一回分開。

強烈的恐懼令樊醒腦內一片混沌,同時有一種奇特而新鮮的感受,令他內心痛苦且煎熬:想到餘洲現在可能遭遇的危險,他無法冷靜,五內如同被烈火燒灼。

第一次做人,他從沒處理過這麽多複雜的情緒,一時之間除了焦灼,手足無措。

許青原把他從地上拉起,柳英年脫了外套把他裹起來,他第一句話是:要把餘洲救出來。

回旋律營地的路上,樊醒冷靜了下來。

餘洲選擇留在小十身邊,安流也在,餘洲不會有危險。讓樊醒離開是正确的選擇,如果說有誰能在這裏保護餘洲和姜笑等人的安危,這個人只能是樊醒。

據謝白所說,籠主藏身于普拉色大陸北方的深淵之中。樊醒懷疑,他和餘洲落入的長淵,其實也是那“深淵”的一部分。

抵達營地後,老胡暫時離開,去處理營地裏其他的事情,文鋒和季春月給幾個同伴留了溝通的空間。趁着周圍沒有其他雜人,樊醒快速把深淵之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其他人。

得知餘洲目前安然無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樊醒看着衆人表情,有種奇特的想發問的沖動:你們是真正擔心餘洲,還是擔心那本深淵手記與安流?

餘洲在“縫隙”之中是完全沒有自己力量的。他能活到現在,依托的是深淵手記與安流,或許還有樊醒。只要深淵手記和安流在就可以了,至于它們依賴的是誰,認可的主人是誰——哪怕這個人并非餘洲,也沒有關系。

但樊醒最終沒有問。

他看到姜笑哭出了聲。

少女的眼淚讓樊醒發硬的心頭軟了片刻。“我們必須在餘洲和安流遇到危險之前,把他們救出來。”

“怎麽救?”許青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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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醒:“我靠近過小十,我記住了她身上的味道。只要接近北方的深淵,我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頓了頓,又說:“而且,安流的心髒現在屬于我。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相信安流和餘洲不會死守這個秘密。小十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一定會來找我。”

“……他們如果暴露這個秘密,豈不是把你置于危險之中?”姜笑問,“安流的心髒現在是你的心髒,如果被人奪走,你會不會死?”

“餘洲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樊醒深吸一口氣,“只要能保全性命,只要能從小十口中交換出他想要的信息,我的秘密會成為他的條件。”

四時鐘深深嵌于山壁之中,四顆碩大的白色晶石在陽光裏閃動光芒。餘洲看得發愣,木木地回答小十的問題:“我真的不知道安流心髒在哪裏。”

得不到滿意答案的小十咬着指甲。她渴望的東西從未距離她這麽近過,但她實在不懂怎麽才能從安流和餘洲口中撬出答案。

甚至她也不能分辨,這兩個人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她見過的人類實在太少、太少了。

還是魚幹知道如何應對她:“小十,你現在住在哪裏?帶我去看看呗。”

小十不應,魚幹又說:“你還記得我喜歡什麽嗎?”

“誰記得住。”小十嘴上這樣說,卻把魚幹和餘洲卷入自己頭發。片刻的黑暗過後,餘洲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寬大的石頭房間裏。房間是圓形的,除了他腳下的這一塊地方之外,全都堆滿了各色各樣的東西。

餘洲霎時間想起付雲聰城市裏,堆放雜物的碼頭。

甚至就在餘洲左右張望的當口,頭頂裂開一道黑魆魆的口子,一架公園裏才會出現的兒童滑梯掉了進來。口子消失了,餘洲甚至還沒能看清楚口子之外是什麽風景。

魚幹在房間裏游了一圈,氣喘籲籲地回來。“好多玩具。”它說。

小十目光一直追着魚幹:“你喜歡嗎?”

魚幹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喜歡吧。”

小十:“你不是最喜歡玩具嗎?母親常常給你做各種玩具。”

魚幹只得正面回答:“我很開心哦。”

小十:“正常說話,不要哦。”

餘洲突然哈哈大笑。魚幹惱羞成怒:“就哦!就哦!”

小十坐在地上,靠着一個巨大的皮卡丘沙發。回到這裏她自在了一些,蛇尾從長發下瑟瑟縮縮地鑽出來。發現餘洲并未覺得古怪,小十愈發舒展:“被我抓走,還笑得出來,你這個人類真的好奇怪。”

魚幹落到她手掌的小墊子上:“奇怪!”

餘洲:“同樣的話樊醒也說過。你們是不是都讨厭魚幹的口頭禪?”

“它哄小孩的時候就常常哦來哦去。但還是你比較怪,”小十說,“不僅不怕我,還能跟樊醒那種怪東西呆在一起。”

餘洲別別扭扭坐在滑梯上,他記得久久喜歡這種東西,一到公園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占領她最喜歡的小豬佩奇滑梯。餘洲從滑梯上溜下來,因為身材高大,實在不合适,栽倒了。

“樊醒是怪東西?”他從地上爬起來,問。

魚幹又接:“怪東西!”

餘洲看魚幹:“那你也是怪東西。”

魚幹:“我也是怪東西!”

餘洲大着膽子:“你們都是怪東西。”

小十一點兒也不生氣:“那你呢?”

餘洲點頭:“都怪、都怪。”

小十和魚幹因為這無意義的對話樂得大笑。

魚幹從小十掌心笑到掉到地上。地上是幾十上百個絨毛娃娃,魚幹如同躺在一張巨床上,忽然道:“小十,你怎麽還這麽喜歡囤積人類的玩具。”

小十:“我喜歡玩具。”

魚幹翻了個身:“你在‘鳥籠’裏養這麽多鳥兒,他們也都是你的玩具嗎?”

小十搓手指:“一開始還很好玩,可是現在我覺得沒意思了。”

餘洲靠在滑梯上,石頭房子的屋頂綴着無數閃亮的小燈。魚幹的話讓他恍然大悟:這個房間,原來是從未得到過玩具的孩子,為自己打造的玩具房。

旋律營地裏,許青原向胡唯一要來了普拉色大陸的地圖。

從旋律營地前往北方的裂縫,馬不停蹄,至少要走上大半年。

樊醒立刻否決了自己的提議:“換方案。”

“普拉色大陸這兒,難道就沒有除了馬和馬車之外的交通工具?”柳英年問。

“摩托?汽車?”許青原說,“燃油哪裏來?”

衆人陷入沉默。

有人敲門走入,是文鋒。

“我能跟你單獨談談嗎?”文鋒問樊醒。

樊醒請他坐下,其餘人溜出了門。

不料文鋒開口第一句話便激怒了樊醒——“我認為沒有必要去找餘洲。”

樊醒注視他,鼻子動了動。文鋒腳踝的傷口是樊醒拉着他躲開收割者攻擊時留下的,血已經止住了,但沒有完全愈合。他能聞到文鋒身上淡淡的血腥氣。

“為什麽沒必要?”樊醒詫異于自己的冷靜,但他仍這樣問了。

文鋒的理由,樊醒其實能理解:在營地首領的管理下,歷險者們能夠安穩地生活。他們沒有必要離開營地,長途跋涉去冒險。樊醒異于常人,他更不應該帶着其他普通的歷險者,以身犯險。

現在的情況下,樊醒應當保存和提升實力。

與收割者的戰鬥可以看出,樊醒有力量,但并不擅長使用它。在前往北方裂縫的途中再次遇到多個收割者,甚至是多個強大的收割者,樊醒很可能會喪命。

而他如果變化為收割者,普拉色大陸上的歷險者将面臨更大的危機。

文鋒并不清楚樊醒的真正身份,他好奇過,但樊醒和其他人都不願意透露。“你這麽特別,将會成為歷險者非常重要的戰力。”文鋒最後說,“我們就有了與收割者、籠主對抗甚至找出離開‘鳥籠’方法的機會。”

樊醒問:“那餘洲呢?”

文鋒斟酌着詞眼:“有些犧牲無法避免。”

樊醒:“因為我有用,所以你希望我不要犯險。因為餘洲沒有用,所以他死在其他地方也沒關系?”

文鋒:“我不是這個意思。”

樊醒:“反正他只是個偷東西的小賊,沒了也就沒了。”

文鋒沉默,半晌略略擡頭:“他這樣的人,在正常的社會裏,是人人唾棄的垃圾。”

話音才落,樊醒已經掠到文鋒身邊。文鋒看到這個一直吊兒郎當的青年,眼中如同燃起火焰。

樊醒拎着文鋒衣襟,一字字說:“他不是垃圾。”

文鋒靜靜看樊醒,一言不發。

“甚至別人都可以不去,但你必須去,去找他,去把他從那黑魆魆的破地方救回來。”樊醒說,“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他靠得極近,文鋒身上的血氣無比清晰。

那是和餘洲極為相似的血腥氣。

姜笑在屋外徘徊等候文鋒離開的時候,季春月走了過來。

得知文鋒來意,姜笑先是睜大了眼睛,随即表情一冷。她把季春月也當作文鋒的同伴:“季姐,你也不想去找餘洲?”

季春月:“我要去的。”

姜笑:“……你比他有良心。”

季春月和姜笑坐在路旁,聽着屋內動靜。兩人都擔心文鋒和樊醒吵起來。“他跟別人說還好,跟樊醒講……樊醒說不定會吃了他。”姜笑撐着下巴,“樊醒很喜歡餘洲。”

“你們是一起進‘鳥籠’的同伴嗎?”

“一開始不算是,現在是了。”姜笑也不願對外人多說,“總之,不管怎樣,我們都是要救出餘洲的。”

“有朋友很好,”季春月說,“尤其在‘鳥籠’這樣的地方。”

短暫的沉默過後,姜笑終于忍不住問:“文鋒為什麽這麽讨厭餘洲?就因為餘洲是小偷?”

季春月:“嗯。”

姜笑:“他跟我們不一樣。”她抓了樹枝子在地上畫圈圈,良久才繼續說,“沒有人教他,他也沒有好好上過學、讀過書。”

“這都不是偷竊的理由。”季春月說,“小偷毀了我和文鋒的生活,很多年了,文鋒一直沒辦法放下。”

“偷了什麽?”姜笑問,“全部財産?”

“嗯,能偷的都偷走了。”季春月說,“還有我們的孩子。”

季春月和文鋒的孩子出生于夏天的尾巴,9月9日,是個非常健康的男孩。

夫妻都要上班,婆婆從鎮上來到城裏,在倆人忙碌的時候負責照看孩子。日子拮據,但也快樂。

回到學校繼續帶畢業班的季春月非常忙碌,她接到婆婆帶着哭腔的電話時,孩子已經不見了。

入室行竊的小偷襲擊了耳背的老人,搶走老人耳朵上的金耳環,把家中財物洗劫一空。現場痕跡顯示,小偷曾在客廳和孩子睡覺的房間裏走動多次。他可能在猶豫,也可能在觀察。最後他連小孩也一并偷走了。

當時城裏街道還未安裝天眼,民警走訪了一個多月,終于在一個出租房裏抓到了行竊的人。

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瘦削,很高,講話時不敢看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孔。他不是第一次偷東西,所以扯下老人耳垂上的飾物時心裏毫無障礙。或許是老人倒地的動靜驚醒了孩子,睡在嬰兒床上的小孩開始哇哇大哭。他對付成年人有經驗,卻不懂如何應付孩子,忙亂中抓起小床邊的玩具逗他。

小孩停止哭泣,睜着圓溜溜眼睛看他,竟然咧嘴笑了。

七個月的小嬰兒,不知為什麽事情,莫名地樂呵着。他伸出小手去抓玩具,柔軟的小手指碰到青年的手腕。

青年在那一瞬間忽然想起,買白貨的時候聽其他毒友講過,男孩吃香,一個至少能賣五千塊。

他騎一輛自行車四處踩點,假裝送報員,沒人起疑。騰空車後的小箱子,他把孩子裝了進去。或許是因為太憋了,等他回到家裏打開箱子,孩子臉色發青,已經昏了過去,氣息奄奄。

能賣錢的寶貝忽然成了燙手山芋。他匆忙跟毒友打聽客源,毒友們一聽孩子已經不行了,紛紛擺手不肯接,更別提幫他找買家。

趁着夜色,那昏迷不醒的小孩被他扔在偏僻的垃圾箱邊上。淩晨打雷下雨,他心神不定,溜出去看情況時,孩子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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