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收割者(25)
母親吞噬樊醒後吐出來的骨架,組成了一個會說話、會動彈的骷髅。骷髅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但也不失落。“縫隙”裏潛藏的秘密,比骷髅所在的現實世界有趣太多。
它跟母親強調,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因為太過漂亮和自戀,實則不太受歡迎。自然,骷髅也并不在意惡劣的人際關系,它只向感興趣的事物投入時間。
母親發現無法讓自己成為樊醒這樣的人,開始對制造孩子産生興趣。而能令新生命誕生的唯有“母親”,意志從那一刻開始,以“母親”自居。
它把骷髅安置在一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也就是它制造出來的第一個“鳥籠”。
能進入第一個“鳥籠”的,除了母親,還有安流。
骷髅知道母親制造出了一個魚臉的孩子,用的是骷髅曾說過的辦法:孩子從海洋中誕生,借助了海洋中一種哺乳動物——海豚的孕育能力。骷髅曾瘋狂地跟意志想象,在“縫隙”這種生命不滅的地方,新的生命是否也難以誕生?以尋常眼光去看,這是一件詭異的事情。但無論是“縫隙”的意志,還是骷髅,并不覺得這種想法和實踐有什麽不對。
只是骷髅猜測,這些能在“縫隙”中活動的生命,僅能在“縫隙”生存。無論是安流,還是別的新的孩子,他們都沒有離開“縫隙”的能力。
母親讓骷髅給孩子起名,骷髅想了很久:叫安流吧。
母親把這個名字給了安流,并把露出大魚原型的安流帶到骷髅面前。安流問骷髅:你是父親?
骷髅慌得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安流便擺動尾巴。它不是完整的人,但有比人更自由、巨大和美麗的形态。骷髅看得呆住:你真漂亮。
安流大吃一驚。
母親不喜歡它的魚臉。母親一心想制造與樊醒一樣的、符合樊醒要求的“完美”人類。即便之後見過許多人類,母親心中也仍然認為,最完美、最好的是樊醒。
母親愛安流,因為它是第一個孩子。但母親從不贊賞安流,因為它有一張魚臉。它是異樣的生命、拙劣的拼圖。
因而聽見樊醒的贊美,安流驚得在半空懸停靜止。它用貧瘠的語言,結結巴巴回應:騙、騙我的?
樊醒大笑:你不知道我有多挑剔,我從不輕易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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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流落地,變化成一個只到骷髅腰部那麽高的孩子。它揚起魚臉,魚類突起的嘴巴一張一合:“這樣呢?”
“好神奇……”樊醒用只剩骨頭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太神奇了!魚的形态和人類的身體,怎麽能融合得這麽好!”它說自己興奮得毛骨悚然,說兩句便手舞足蹈,在安流身邊繞圈跳來蹦去。“真漂亮!真帥!獨一無二!”
安流靜靜站着,目光随骷髅的移動而移動。
“你笑了嗎?”骷髅高興極了,“哦哦,原來你笑起來是這個樣子!造物太神奇了!”
雖然把骷髅關鎖起來,但母親仍然允許安流偶爾去探望。安流帶來許多消息:母親又制造了孩子……第十個孩子……第一百個孩子……但完美的人類始終沒有出現。
安流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它要照顧那些誕生之後便被母親置之不理的弟弟與妹妹。
母親制造了更多的“陷空”,有更多的人落入“縫隙”。母親觀察他們,學習他們,再一次次希望落空。
孩子的數量越來越多,母親開始吸收吞噬這些不如它意的小東西。安流無力阻止。它只能盡全力保護孩子們,勸說他們忍耐痛楚,盡量讨母親開心。被母親吞噬了的小東西成為海洋裏游動的水母。奇妙的是,水母們竟然學會了自我複制。水母的數量越來越多,它們在“縫隙”的每一個水體裏游動、泛濫,母親無法解釋這一切,它發現自己根本不能明白和理解,生命為何誕生,為何存在。
在母親失落至極、打算放棄的時候,一個孩子從水中站了起來。
他起初沒有人類的形态,在水中半浸半泡,拖了一根長長的、爬行動物的尾巴。粘稠的水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了,他幾度爬起,幾度跌倒,為了支撐自己迅速進化出雙手。等到好不容易站起來,他察覺尾巴是個累贅,回頭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尾巴。
安流那時正和母親在水池邊打發時間。
他們注視從水中走出來、猶豫着向他們靠近的那個人。他已經和真正的人類一模一樣,高大、結實。那張在人群中因标致而顯得過分醒目的臉,挂着懵懂和稚氣。
母親在痛苦、悲哀和絕望中,無意識地,複刻了一個“樊醒”。
第二百二十一個孩子就這樣擁有了“樊醒”這個名字。
名字是一種榮耀。母親希望樊醒能像名字的主人一樣,聰慧、能幹、睿智,總之得符合完美人類的一切條件。
骷髅說得好,是它把話講得太滿了,牛皮吹得太大了,自戀程度已經超越普通和不普通的一切人類了——總之,樊醒實在做不到。
他從混沌中誕生,對一切無知無識,連說話都要安流一點點教導。母親帶他和安流穿梭在各個鳥籠,他饑渴地學習一切:人類說話的方式,人類的文字,人類的相處……但仍舊無法讓母親滿意。
“你們的母親随即察覺,它根本不需要這麽多孩子。”骷髅說,“它需要的,只是一個我。”
樊醒一下聽了這麽多,他麻木得近乎平靜:“所以呢?”
“安流和母親最親近,它發現那些不被需要的孩子,母親正打算把它們統統吞噬,讓它們回到意志之中,或者成為新的水母。”骷髅說,“以及,為了讓我複活,意志可能會犧牲這個樊醒。”
魚幹在骷髅手裏掙紮:“……我,我為了……我這麽好嗎!”它蟲子一般在骷髅手中扭動,因自己的善良和偉大而驚訝不已。
安流就這樣擄走了骷髅。骷髅對于自己能離開那個枯燥的“鳥籠”感到無比興奮,它要求安流把它放在一個快樂豐富的地方,人必須得多。但安流沒聽從。它一心只想讓母親認為骷髅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放棄那些瘋狂可怕的想法。
安流不讓自己得知骷髅的去向,它怕母親會從記憶中攝取出來。随手把骷髅扔進一個鳥籠後,安流飛快溜走。
那時候這“鳥籠”裏還沒有小十。籠主是個坐在麥田裏編織花環的老妪。
她和骷髅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歲月。數不盡的日月裏,骷髅和老妪迎來無數的路過的歷險者。“鳥籠”平和、寧靜,歷險者們喜歡躺在金色的麥田裏伸展手腳,聽老妪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說故鄉的故事。
能聽懂的只有寥寥幾人。大多數歷險者只是短暫停留,歇息夠了,骷髅和老妪送他們離開。骷髅一直想在更多的“鳥籠”裏冒險,但它沒有走。它躺在麥田裏,麥稈從它的骨頭之間鑽出來,指向藍色的天空。
我好像生來就是這裏的人!骷髅跟老妪說:婆婆,你覺得對不對?
老妪應了,點點頭。骷髅感到一種新鮮的安寧。它盤腿和老妪坐在一起,笨拙地用不靈活的手指學習編織花環,河流叮咚,秋風疏爽,草葉和花瓣穿過它空蕩蕩的肋骨,仿佛在它不存在的心髒上踩下腳印。
再後來,小十來了。
她帶來了安流被懲罰、樊醒盜走深淵手記、母親憤怒驅逐所有孩子的消息。她當然也知道骷髅的身份,但她不打算告知母親。奪走老妪的生命後,小十成為了新的籠主。骷髅憤怒又難過,和小十大吵一架。它無力反抗小十,小十把它扔進了普拉色大陸的海洋之中,只允許它每天晚上上岸,逡巡陸地。
“你是條好魚啊,親愛的。”骷髅用粘膩的甜蜜聲音說,“安流,我呆在海底的時候一直在想,你幫了這麽多孩子,你是否也會來找我、救我呢?畢竟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魚幹全然不記得他,也不記得它口中的往事。它沉默很久,突然問:“那你還嫌棄我?”
骷髅為了表示親昵,把魚幹放進自己的眼窩裏:“好吧,我允許你在我的骨頭之間鑽一會兒。這是絕無僅有的殊榮。”
魚幹戰戰兢兢回到餘洲手裏。它決定以後更愛餘洲一點,餘洲最可愛。
餘洲翻開深淵手記:“這麽說,這是你的東西?”
骷髅:“對。”他嘗試翻動,無計,“顯然,它已經成為了你的東西。”
扉頁的字很漂亮,內頁的記錄,無論是文字還是圖案,相當稚嫩笨拙。餘洲隐隐有個猜測,他翻到第三頁,紙頁上有一個簡筆線條畫成的樊醒。“這是誰?”
“是我。”骷髅說,“是意志畫的我。”
果然。餘洲心頭豁亮:這本手記上的字,是骷髅教母親寫下來的。“縫隙”的意志曾經努力學習過人類的文字和語言。
餘洲無法将笨拙地學習語言、書寫文字的意志,與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巨大身軀聯系在一起。
對渴望見識更多世界的意志,這狹長的、無邊無際的“縫隙”,是否也是它的“鳥籠”?
小十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走近餘洲等人,又不太樂意聽骷髅講話,幹脆藏進水裏,只露出個腦袋。
“不是我的錯!”魚幹游到她身邊,她匆匆擡頭說,“我如果不占據這個‘鳥籠’,我就沒辦法生存。”
魚幹:“沒人責備你。”
小十又把腦袋藏進了水裏。她半天才想起來,自己是籠主,無論骷髅還是安流、樊醒,這些卑微的生命都是她豢養的鳥兒,是玩具,是用來給自己取樂的。她還想起自己的目的,可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如何繼續,無論是深淵手記,還是安流的心髒,她都沒法得到。
太陽升起來了。骷髅渾身骨頭咔咔炸響,它慌裏慌張跳進海裏,一句“今晚再見”還沒說完,便以古怪的姿勢沉入海中。
餘洲把樊醒拖起來,樊醒姿勢別扭地要求餘洲給他一件衣服。魚幹讓小十把仍在陸地上的柳英年和許青原帶到這裏來。小十扭扭捏捏,魚幹說:“乖哦,好嗎?”
這是它以前哄小十的時候常用的語氣,小十愣一會兒,答應了。
餘洲和樊醒把獲得的新信息跟柳英年、許青原交流。醒來的季春月還想再跟餘洲打聽孩子的事情,樊醒穿好衣服,站在她和餘洲之間,不讓她有發問的機會。文鋒堅持認為餘洲所說的只是安慰季春月的謊言,自然也不讓妻子多問,示意她安靜。
季春月閉嘴不言。她耐心地站在餘洲身邊,等待餘洲把一切她能聽懂或聽不懂的事情說完。
小十看着他們忙碌。歷險者正謀劃如何離開這裏,如何從她口中獲知“鳥籠”的秘密。她沒有一點兒焦慮不安,反而饒有興味地觀察。她的鳥兒們如此生機勃勃,她從這種觀察中察覺新的樂趣,比讓收割者去屠戮歷險者更有意思。
姜笑朝她走來,小十下意識把腦袋藏起,随即想到眼前的女孩已經看過自己什麽模樣。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們其實就一個目的,找到餘洲和這條癟癟的小魚幹,然後離開‘鳥籠’。”姜笑說,“怎樣才能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訴我們呢?這裏确實隐藏着離開‘縫隙’,或者進入上層‘鳥籠’的辦法,對吧?”她指指頭頂天空。
小十沒否認:“要用安流的心髒和深淵手記來交換。”
姜笑蹲在岸邊看她:“我可以用別的秘密來交換嗎?”
小十:“我對你的秘密沒興趣。”
姜笑:“普拉色大陸的秘密呢?”
小十笑了:“普拉色大陸還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姜笑:“十八個營地的首領正在密謀取你而代之,你知道?”
小十和魚幹都是一怔,魚幹趕在小十生氣之前拍姜笑的臉:“你這壞孩子!開玩笑也不看場合!”它慌極了,小十并不是可以随意開玩笑的性格。
小十一點兒沒生氣,她打量姜笑,從水中濕淋淋地站起來。“你從哪裏聽來的?”
“胡唯一營地裏那些女人說的。”姜笑微微一勾嘴角,“你只跟首領接觸,但你完全不了解他們。人是不可能永遠甘心被壓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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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骷髅和魚幹也在追文。看到“它說自己興奮得毛骨悚然”時,魚幹咦了一聲。
魚幹:你那時候沒有毛,只有骨。
骷髅:成語,修辭,文學手法,嗨,跟你這個小骨頭說不明白。
魚幹一下蹦起來:又說什麽我不懂的孔乙己笑話!
骷髅大驚:你連這都懂?
魚幹:哼,當然。
十秒鐘後,魚幹:所以孔乙己是誰?我沒腦子,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