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收割者(29)

餘洲擔心姜笑的狀态。姜笑越是坦然平靜,他愈感到不安。

“你和謝白會有複合的可能嗎?”姜笑無頭無尾地問。

餘洲不解,思索了一會兒才謹慎回答:“你如果想知道,自己去觀察。”

姜笑挽着他胳膊:“告訴我吧。”她親親熱熱靠在餘洲肩上,“你現在就是我的哥哥,兄妹之間要坦誠。”

“……沒有。”餘洲答,“無論是在‘鳥籠’裏,還是回到現實,都不可能。”

餘洲在謝白面前是完全坦誠的,第一次見面就狼狽尴尬,他根本沒有僞飾自己的機會。謝白利用了他的坦誠,自始至終,都遮遮掩掩。餘洲把他看得清楚明白,知道自己不會回頭。

“你會恨他嗎?”姜笑問,“恨不得讓他死。”

餘洲吃驚:“不至于。”

姜笑:“他騙你。”

餘洲:“都過去了,他願意在這裏當籠主,挺好的。我和他沒任何關系,各有各的路要走。”

姜笑又問:“樊醒呢?”

餘洲:“你的話題未免跳躍得太快了。”

姜笑:“你得小心他。他是個壞東西,小心別被他吃掉。”

這不是姜笑第一次在樊醒和餘洲的關系中使用“吃”這個詞。餘洲心中一動:“笑笑,我們之間并不是吃與被吃的關系。”

姜笑攬緊了他的手臂:“哪個籠子都一樣,都是吃和被吃。籠主被意志控制,其他人被籠主控制,就像這兒的收割者和歷險者。只不過你只是開始異化,但沒有完全異化,想法還很天真。”

餘洲:“如果異化是人在‘鳥籠’裏必然的結局,我想對抗這種結局。”

Advertisement

姜笑被他的話逗樂:“你是人,普通人,你要怎麽對抗?你想活下來就得順應規則。我們能在一起歷險,能平安無事,是因為有魚幹和樊醒。單單靠我們這幾個普通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

“沒錯。”餘洲應,“安流和樊醒是我們的同伴,他們不尋常。普通的我們和不尋常的他們,不是一起在對抗‘鳥籠’和意志嗎?”

姜笑松開了餘洲的手。她已經猜到餘洲要說的話。她站起來,折疊好自己的小刀,沖餘洲說:“總之,謝謝你,謝謝你和樊醒、安流,為我制造的這個機會。”

“笑笑!”餘洲知道,自己能勸說的實在有限,姜笑如此固執獨立,她決定了的事情沒人能讓她回頭,可餘洲并不想看到她手刃胡唯一,“不要殺人。”

“帽哥說幫我呢。”姜笑說,“帽哥殺過人,如果他幫我殺人,你能接受這個結局嗎?”

餘洲答不出來。

姜笑微微眯起眼睛:“餘洲,你仍然是正常人。任何人的生死,對你來說,都是難以抉擇的問題。”

她擺了擺手,輕松坦率地一笑。“不必勸啦。”她說,“這是我的選擇。如果不這樣做,我不能邁出下一步。即便回到現實世界裏,我也依然會噩夢不斷,永遠不能安眠。”

小十給了首領們思考和讨論的時間。她興致盎然地看謝白與胡唯一在人群之中走動,看他們聊天、勸說,看人們臉上各異的表情,不時大笑。

看見姜笑走過來,小十樂了:“這比看收割者和歷險者打架有趣多了。”

姜笑:“是嗎?”她蹲在小十身邊嘀咕,“你真是個怪東西。”

“原來人類争執的表情這麽有趣。”小十脆聲說,“姜笑,我喜歡你的安排。”

“那你會答應我,對吧?”姜笑側頭看她,低聲說,“你想離開,而我想留下。”

“你不怕這些歷險者會對你不利?”小十湊到姜笑耳邊問。她剛才看見姜笑親昵地與餘洲依偎說話,突然起了興致,孩子一般依在姜笑身上。

“也得看他們有沒有那個能耐。”姜笑說,“我畢竟經歷了一百多個‘鳥籠’,對這破地方的規矩,比你還要熟悉。”

小十露出笑容。姜笑只能看到她快樂的嘴角,她沒有眼睛,上半張臉被頭發完全蓋住。因看不見小十眼神,姜笑忽然間感到一種不安。

正要說話,小十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

“集合咯!”她快快樂樂地喊,“我們來公布結果吧。”

除謝白和胡唯一,餘下十六個首領投票。十比六,謝白票數居多。

他面上沒有什麽喜色,眼角餘光在人群之外的樊醒身上打轉,戒備着這個胡唯一口中的幫手。

首領們選了他,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是籠主。一切還要看小十的決定。籠主是非人的怪物,這讓首領們在她面前總是惴惴不安。

小十浮到空中,舉起右手。俯視着仰望自己的人們,她飽覽所有人臉上的不安與期待,品嘗到權力的另一種快樂。

她扭頭看身邊的姜笑,姜笑也正盯着她。

她們之間有一場交易。

小十的目的起初只是得到安流的心髒和深淵手記。但跟安流、樊醒的重遇,她看到的事情、感受的情緒已經讓這個想法漸漸改變。姜笑問她是一直留在這兒好,還是跟着安流、樊醒一起歷險好,小十竟開始思索兩個選項的區別。

姜笑添油加醋說了許多。小十被制造出來之後,她沒有安流、樊醒的運氣,母親不曾帶她游歷過“鳥籠”,對于世界的想象,完全依賴于從各處時空落入“縫隙”的東西。帶着四時鐘離開母親,她抵達的第一個“鳥籠”就是此地。

離開的念頭起初只是隐隐約約的苗頭,得知胡唯一和首領們正在盤算如何剿滅她,小十才真正下定了決心。

她确實覺得無聊,再多的玩具帶給她的快樂,總是欠缺了一些什麽。她想起依靠着餘洲入睡時聽到的心跳聲,想起姜笑毫不在意,握住了她的手。人類的體溫、觸感、呼吸頻率,小十都覺得有趣味。

于是姜笑提議做交易:姜笑給小十謀劃一場有趣的活劇,決定離開的小十把籠主之位給她。

姜笑正等待小十宣布。折疊的小刀在她手掌之中,被捂得溫熱。

“——謝白。”小十高聲說,“我宣布,籠主是謝白。”

姜笑瞬間攥緊了掌中的小刀。

在她預料的幾個結果中,這是最糟糕的一個。

小十胸口鱗片裂開,露出眼球。她把眼球從胸口抓出來,圓乎乎的眼球立刻變成一顆毫無光澤的灰色球體。

“吃下去。”小十招呼壓抑不住喜悅的謝白來到自己身邊,“吃下這個,你就是籠主了。”

謝白面上喜色一掃而光。“吃……吃它?”

他喉結蠢動,忍不住往小十胸口撇去。小十胸前原本長着眼球的地方再度被鱗片覆蓋,看不出任何變化。

謝白接過了,卻不敢立刻吃下。縱然他膽子再大,也沒勇氣直接口吞籠主給的東西。他開始懷疑,無論是讓衆人票選還是點名讓自己當籠主,都只是眼前怪物的一場戲耍。

“我們這種怪物,眼球裏蘊藏着自己的力量。”小十說,“你如果不信,可以給他嘗嘗。”她指着胡唯一。

胡唯一面色緊繃,冷冰冰地看着謝白。

謝白握緊了手裏的眼球。那顆眼球令他感到惡心,它居然在輕輕地搏動。吃或不吃,他向來果決,此時卻不能不猶豫。吃了會不會就這樣死去?不吃,若惹惱籠主,他也沒什麽好下場。他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慢慢把眼球放到嘴邊,但無法坦然張口。

湊近了才聞到,眼球上有一種奇特的氣味,非香非臭,令人不适。

胡唯一正等待謝白吃下眼球。

他衣袖裏藏了一把槍。小十把他拎到此處之前,他正在密林中巡視,槍随身攜帶,在抵達的瞬間,他已經藏進衣袖裏。微微挪動位置,胡唯一确保自己和謝白之間沒有任何阻礙物。胡唯一不再遲疑:在謝白吃下眼球的瞬間擊殺他,取而代之,這是讓自己成為籠主,而又不必冒風險的最佳辦法。

離謝白最近的是小十和姜笑。

小十看了一眼姜笑,她期待姜笑的反應。從姜笑身上,她用驚人的速度學會了一件事:給予人類極大的期待,再令他們失望,會産生非常有趣的結果。

姜笑沒有看她,雙目始終盯緊謝白。謝白并未注意到身後的目光,他戒備的自始至終都是胡唯一。

姜笑動了。她與謝白僅一步之遙。

折疊刀從她指間露出刀片,反射海面上最後的日光。

旁觀的餘洲和許青原同時理解了姜笑的用意。兩人同時拔腿往姜笑的方向奔去——在此之前,他們一直以為姜笑要親手誅殺胡唯一!

刀尖刺入謝白手臂的時候,姜笑在短促的數秒鐘裏,想起許青原教自己怎麽用刀傷人。他說,別猶豫,別停頓,得一鼓作氣。

刀子入肉,遭遇了阻力。姜笑竟真的沒有絲毫猶豫,她在感受到阻力的剎那間加重了力氣。

她猜測到小十可能會出爾反爾,因此想象過好幾個可能性,而唯有這個可能性最讓她難過:要為了自己的複仇,她得刺傷甚至刺殺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她的人。

她不恨謝白,餘洲也不恨謝白。她想從餘洲身上找到一些怨恨謝白的根據,可餘洲也沒有怨氣。

“……對不起。”刀刃完全沒入謝白手臂時,姜笑心裏有個微小的聲音在說話。

因吃痛,謝白慘叫,手指松勁,灰色的眼球落入姜笑手中。

包括胡唯一在內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胡唯一本能地張開了手沖向姜笑,想要抓向她。

“笑笑!!!”餘洲大吼,與他吼聲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股奇特凄厲的風聲。

一條大魚的骸骨如破水而出,從餘洲肩頭升騰。

安流高高躍上半空,凄厲的長嘯響徹普拉色大陸。

暮色照亮它斑駁的黑色骸骨,剛剛從海裏爬上岸的骷髅朝安流“呀”地喊了一聲,分不清是興奮還是驚訝。

安流的嘯聲震動天穹,令人痛苦,它在空中調轉方向,朝着小十和姜笑張嘴怒號,俯沖而下。樊醒護住季春月和文鋒,橙紅色的海洋在他們身後震蕩,海浪雲濤般于天際湧現。

許青原比餘洲跑得更快,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力氣,抓住姜笑的手把她狠狠往自己身邊一拉。

但遲了一步。姜笑已經把灰色眼球放進了嘴裏。

眼球碩大,并不是人類可以吞咽的尺寸。進入口腔之後它便開始溶解,僅一個呼吸的時間,已經徹底消融。

姜笑始終緊緊抿着嘴,她鼻息悠長,往日滿是光彩的眼眸被夕陽映成了紅色。

雨在瞬間落下。所有色彩也在瞬間被濃密的黑暗覆蓋。

失去目标的安流懸停在空中,雨滴綿密不絕,穿過它空空的眼窩。

“鳥籠”的景色轉換了。黑色霧氣彌漫,最後落地的,是一條漆黑的長路。

路燈三三兩兩,雨中氤氲。胡唯一獨自一人站在這漆黑的雨夜裏,身邊再沒有任何別人。

“鳥籠”已經易主。

胡唯一左右張望,怒極反笑:他隐約想起了這一幕:“原來是你。”

姜笑就站在道路的盡頭。她打了個響指。胡唯一身後,一輛亮了車燈的電動車正在駛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