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歸來者(1)
柳英年的筆記本記錄十分詳盡,餘洲此前沒有認真仔細從頭到尾看過,在救助站呆着的這段時間裏,他反反複複翻了不下數十次。
警察沒有扣留他的私人物品,檢查之後全部還給了他,餘洲很慶幸。同時,柳英年在日記上寫的東西,任誰看了都覺得高深莫測又語焉不詳。這更印證了他——這個落魄又奇怪,短暫精神失常的青年,果真是個大學生。
從霧角鎮開始,到白蟾所在的雲游之國為止,柳英年不停地往自己的本子上記錄東西。他一定以為自己能回去,以為他能為《灰燼記事》補充更多有益的內容。
想到初入霧角鎮,柳英年欺騙自己,餘洲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心酸和難受。
除了他們所經歷的一切,這次,餘洲還在筆記的最後一頁發現了別的內容。
是柳英年在雲游之國的最後一夜寫下的。第二天,在面對意志的時候,他選擇了犧牲自己,與骷髅融合。
“手臂太疼,我受不了了。我不想讓他們知道。現在不是關心我的時候,能不能離開這裏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可能,可能我不行了。我也許從一開始就不适合這份工作,不适合當個英雄,不适合去歷險。
我好想回家。”
在一段淩亂得看不清楚,同時也被眼淚打濕化開的文字之後,是勉強能辨認的一行字——要怎麽證明我存在過?燃燒過?我是一堆灰燼而已。
公車終于抵達龍潭公園門口。公園面積較大,出現陷空的中心島周圍已經拉起警戒線,其餘地方并不限制人群。許多市民圍觀,餘洲找了個視野足夠好的地方強行擠進人堆。
遠遠的能看見中心島地面有一個空洞。陷空不會消失,但在有人通過之後,它會成為一個平平無奇的深洞,再也無法通過它進入“縫隙”。餘洲踮腳觀察,終于在中心島附近的人群裏看到一個身穿便服、沒有徽章,但顯然正在給調查人員發號施令的人。
那應該是調查局裏,深孔調查組的人。
餘洲穿過人群,被警戒線附近的警察攔下。他很鎮定地拉高警戒線,學電視裏厲害人物的做派,昂頭随口說:“深孔的調查員。”
警察一怔,此時那領頭的人恰好走過來。她擡頭瞥餘洲:“你是哪個部門的?”
餘洲看一眼她胸口标牌:宋凡爾。标牌上有奇特标記,除了名字之外沒有任何機構、職級名稱。
“我是從‘縫隙’中回來的人。”餘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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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一句話讓調查局的人産生興趣,餘洲做到了。
回到調查局裏,餘洲被人架着,走過曲折走廊,下樓、上樓、再下樓,進入一棟小樓的地下室。宋凡爾和兩位深孔調查組成員盯着餘洲,大燈亮起,照得餘洲睜不開眼。這是審訊的架勢。
“你怎麽知道‘縫隙’?”宋凡爾問。
存在于不同時空之間的狹窄間隙,溝通時空與這個狹窄處的通道,是不久前才确定了命名:縫隙,陷空。
陷空一詞已經在社會中傳播開,但“縫隙”還沒有。
不是深孔裏的人,或者說不是研究陷空的人,這并非一個常用詞語。
餘洲揉着眼睛,假裝眼睛酸疼,腦內飛速運轉。
在救助站呆着的那段時間裏,他不停回憶和同伴們一路發生的事情。最讓他困惑的是,離別時許青原叮囑他帶好柳英年的筆記,但又不肯說明為何要帶,只隐約暗示,為什麽?
餘洲自己想出了答案:許青原當時僅僅是揣測,雖然可能性極大,但他不能随意說出口。如果餘洲回到alpha時空,發現一切并非許青原所預料,那對餘洲而言是另一重沉重打擊:安流為久久制造的陷空沒有明确指向,不知是否會回到久久所在的世界,樊醒所制造的陷空也一樣。
餘洲後來明白:即便回到過去,他也不能拯救任何人。
無法挽救柳英年,也不能阻止付雲聰、姜笑,甚至不能阻止胡唯一殺人。他是知曉一切的觀察者。
只有時間依樣往前走,他才能回到過去:只要少一個人進入鳥籠,他将無法歸來——沒有姜笑,他們會被困在普拉色大陸;沒有柳英年,他們也許會被意志殺死;樊醒無法順利成為意志,餘洲無法帶回筆記,《灰燼記事》不存在于世間,那些關于縫隙、陷空的珍貴情報,也無法抵達柳英年手中。
他要如何跟調查局說明這一切?
首先,他必須讓調查局的人相信自己。
“你從哪裏聽來‘縫隙’這個詞?”宋凡爾又開口問。
她長相模樣幹練,頭發緊緊梳成一束馬尾,露出額頭和一雙銳利眉眼,落在餘洲身上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看透。
餘洲有點兒後悔:他們沒有問過柳英年,深孔調查組裏都有些什麽人。
好在已經對這種情況有所預料。他決定按照預先計劃好的順序,一步步來。
首先,是關于“縫隙”、陷空的秘密資料。
餘洲從1961年的“莫霍計劃”開始講起。柳英年當日在付雲聰的城市裏跟他們說這些過往訊息,說完後又在筆記裏整齊書寫。從美國莫霍計劃到德國KTB計劃,餘洲都記得一清二楚。
是他們發現了“縫隙”,并制造了第一個“陷空”。
三人靜靜聽他講完,宋凡爾忽然問:“那你知道我們國家自己鑽出來的陷空,現在在哪裏嗎?”
餘洲一怔:“……不知道。”
宋凡爾忍不住露出嘲諷笑容:“還有別的說辭嗎?”她從桌下拿出一個筆記本。餘洲心中一沉:帶進來的時候他身上所有東西都被收繳了,宋凡爾手中的,正是柳英年的筆記。
“寫小說的?這麽會編。”宋凡爾說,“這就是你的大綱?”
柳英年的筆記本封面上暗壓一行字:國家調查局。
宋凡爾把筆記本遞給其他兩個人看,其他兩個人搖頭:“沒見過這種款式。”
餘洲心道:……這是十年後的款式,2019。
“寫得倒是詳細,但是關于陷空的出現,早就已經有大量紀錄片和文獻去研究,你說的這些都是老生常談。”宋凡爾目光更嚴厲了,“不如直接告訴我們,洩密的到底是誰。”
餘洲開始了第二步。他沒有隐瞞,十分坦然:“樊醒。”
宋凡爾:“……誰?”
餘洲清晰而有力地重複:“樊醒。”
宋凡爾:“調查組裏沒有這個人。”
餘洲:“有的,你不認識而已。”
身邊人忽然拍拍宋凡爾的肩膀。那人比宋凡爾年長,眼神裏帶着顯然的驚愕,在宋凡爾耳邊小聲嘀咕。宋凡爾目光變了變,三人起身離開小房間。
餘洲閉目休憩。他其實非常非常緊張,手心甚至微微沁出冷汗,指尖粘膩,輕輕顫抖。
他能堅持嗎?能抑制自己的傾訴欲嗎?能平安無事地堅持到一切開始的那一年嗎?
……他實在是,非常、非常的,挂念久久。
門再次打開時,進來的不止三個人。
“你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樊醒?”年長的老者問,“你在哪裏見過他?”
餘洲再一次重複:“‘縫隙’。”
之後的許多天,當餘洲終于獲得了行動自由時,他在調查局檔案室的舊照片裏看到了樊醒。
年輕的樊醒穿白襯衣黑褲子,衣角掖進皮帶一半,懶散又無所謂的架勢。
他和同事們合影,人人臉上是那個時代特有的微微拘謹與朝氣勃發,只有他不一樣:他根本沒有看鏡頭,眼神落在拍攝者的頭頂,不知道看什麽、想什麽,傲氣得格格不入。
在灰撲撲的人群裏,他有一種醒目的、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英俊。
宋凡爾緊跟在餘洲身邊,順着餘洲目光看去。她不認識,更不知道樊醒。“深孔”調查組啓動之初,經歷了多次人事變動,只有調查局的老員工還隐隐記得這個名字。
“他……真的變成骷髅了?”她忍不住問。
“嗯。”餘洲點頭,“還沒聯系上他的家裏人嗎?”
宋凡爾搖頭:“他失蹤之後,兩個老人太傷心,家屬幹脆接到國外,跟我們已經斷了聯系。”
餘洲問檔案室的管理員:“我能複印一張樊醒的照片嗎?”
樊醒的家人無法聯系,舊檔案銷毀,只有當年工作中拍攝的這張照片還留存着。調查局裏年長的領導,有個別人記得他,那個驕傲、自戀但又異常出色的年輕人,家庭條件很好,學歷優秀,能力拔群,但意外落入陷空,從此銷聲匿跡。
管理員看宋凡爾,宋凡爾點了點頭。
拿到樊醒的照片,餘洲非常非常珍重。管理員幫他過塑,他雙手恭敬接過,說了好幾個“謝謝”,還要了個信封,小心翼翼把照片裝進去,放進背包。
“……你跟樊醒關系很好?”宋凡爾問。
“嗯。”餘洲笑笑,“我喜歡他。”
最終讓調查局确信餘洲身份特殊的,不僅是“樊醒”這個故人的事情。
調查局抽取了餘洲的血液進行進一步的細分化驗,同時也從餘洲随身攜帶的白色套頭衫上分離出奇特的血液。兩份樣本進過無數次化驗,終于得出結論:不像是人類的血液。
兩份血液,都不像。
餘洲的血樣與人類極為相似,普通醫療機構無法發現不同,但其中部分元素的含量或遠遠高出、或大大低于正常值。
另外,調查局也有自己的科學調查手段。餘洲所說的關于“縫隙”、“陷空”、“意志”之類的事情,全世界各國調查機構進行過有限的研究分享,可以驗證餘洲的說法。
最重要的是,餘洲說出了一個他們尚未發現的陷空點。
1981年12月3日早上,廣東佛山市禪城區南莊湧,一位姓古的老師,在外出買早點的時候落入陷空。
宋凡爾查閱檔案,并沒有這個記錄。為保險起見,深孔調查組派出人員前往佛山調查。
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幸運的是,古老師家人仍住在逼仄的房子裏。他的妻子以為古老師不堪忍受照顧孩子的艱辛,選擇離開,或者遠走高飛,或者已經撒手人寰。
核對失蹤人口數據,走訪街坊、街道,調查組的人最後在一家專賣牛肉腸粉的老牌早點鋪屋後,發現了一個深洞。
這個突然出現的坑洞不出水,不見底,出現得十分突兀。早點鋪的老板迷信,生怕這東西會壞了生意和家中運氣,匆匆忙忙找大師密封,除了家裏三兩個人之外,二十多年從來無人知曉。
那時候,陷空只是零零落落地在大地上出現,沒有電視和網絡的時代,人們根本不知道何謂“陷空”。
許多事實集合在一起,終于讓調查局相信了餘洲的身份。但在那本筆記本徹底研究透徹之前,他不能離開調查局的範圍。
餘洲無所謂,他知道自己越少和人接觸,會擾亂時間線的可能性就越低。
離開檔案室,宋凡爾提醒餘洲,每天寶貴的半小時放風時間結束,他得回到他自己的禁閉室去。
宋凡爾看了看表:“還有,今晚七點,要開始對筆記上的特殊語言進行研究。”
餘洲:“嗯,那是Gama時空的語言,可惜我已經忘了怎麽念。總之我會盡量教你們的。”
宋凡爾:“Gama時空……真的有這麽多個時空存在嗎?”
餘洲:“有的。”
他在宋凡爾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種熟悉的興奮、好奇和狂熱。跟他曾在柳英年眼中瞧過的一模一樣。“縫隙”太出乎意料,他們又正好是這個領域的研究者,沒人能抵抗這種誘惑。
“……可別進去啊。”餘洲說,“你會永遠被困在裏面。”
正要反駁,宋凡爾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随身公文包裏掏出個東西。
“我們去了污水處理廠,你說你落在灌木叢裏,不過灌木叢裏什麽都沒找到。”她示意餘洲張開手,“後來問了門衛,門衛說你歪歪扭扭出來的時候,有個東西掉在路上。當時情況混亂,沒人注意,他後來撿了起來,給孫子玩兒去了。”
餘洲:“什麽東西?”
宋凡爾:“你看看,這是你的嗎?”
她松手,一顆金色的、只剩下一半的異類眼球,輕輕落在餘洲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