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繼續雨夜
王二添了把幹柴,用稻草鋪成個可躺之處,恭敬請道:“大人,早些歇息吧。”顧懷豐搖頭,只讓他先歇着。王二便先睡了,也沒什麽顧忌,赤喇喇脫去已經濕透的短打,上身精光,不一會兒,鼾聲起。
顧懷豐看在眼裏,直感慨唐突萬分,他臉色一紅,又偷瞟了一眼對面。阿秀也注意到他們這兒的動靜,她面色有些尴尬無措,微微偏過頭去,只留下小半張側臉。
收回目光,顧懷豐方察覺到身子滾燙,而先前衣裳沾着些水汽,此刻半幹半潮,貼在身上,愈發難受,便往火堆前靠了靠。這樣忽冷忽熱,他腦中昏沉沉的再也熬不住,歪在一旁,疲倦地阖上了眼。
過了好半晌,王二的鼾聲漸勻,火光裏,阿秀悄然起身,蹑手蹑腳走向對面,經過中間半截和尚殘相時,還不忘雙手合十拜了一拜。待到顧懷豐身邊,她徑直蹲下,湊到他臉跟前,仔細打量。
這人雙手抱臂,身子輕顫,眉頭一直鎖着,阿秀料想他着了涼,于是手捏成個訣,在他眉心一點,生出些淺淺清輝。随着這點微光的消失,顧懷豐也就不再發顫。
阿秀托腮,靜靜看着眼前這人,想起了下山前師父的提點:“如遇上要找之人,這具身子冥冥間必會有所感應。”說來奇怪,這男子剛跨進廟的剎那,阿秀空落落的胸膛之中,明顯有什麽東西,跳了兩下,十分有力。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在四肢內汩汩流動,就像是一棵枯樹被慢慢澆灌濕潤,好似活過來了一般。可也就那一霎,倏爾之後,體內重新歸于平靜。
此事雖尋常,但于阿秀而言,實在是不可思議,別說這些日子,就是千百年間,都不曾經歷過!她震驚了,癡傻了,淩亂了,內心奔騰,難以名狀!
莫非,這便是師父所謂的感應?阿秀不解。
再看着眼前這副俊秀的眉眼,她自然懷疑,他,可是阿牛?回憶半晌,阿秀搖頭,不由得苦笑。那段時光,過去太久太久,久到她已記不清阿牛的樣貌,只剩模糊中的大體輪廓,還有他身上那股憨憨又執拗的傻氣。
阿秀暗忖,難道是努力終感動天地,所以上蒼開了眼,這剛下山沒幾天,就找到人了?還是,瞎貓撞到死耗子,先前那些都是幻象,要不然,現在怎麽毫無一丁點的異樣?
她起初歡欣鼓舞,待盤算到這一處時,心裏就升起些失落來。是了,她怎可能有那麽好的運氣,她這樣一個罪人,老天怎可能輕易讓她得償所願?
阿秀長嘆,正欲起身離去,腦中忽的靈光一閃,不待猶豫,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她的指尖就探向地上那人雪白的衣襟處。
恰巧此時,顧懷豐緩緩睜開雙眼,眸色如墨,似漆。
四目不期然地相接,兩人皆愣住。一只手橫亘在中間,不上不下,尴尬的要命。
顧懷豐自小恪守禮教,浸淫程朱理學,以潔身自好為銘,對女人唯恐避之不及。入仕後,同僚往來,常去那些個風月場所,他從不曾涉足一回,更別提現在這番模樣。看看眼前錯愕的女子,再看看那只就快碰到衣襟的素手,那張白淨的俊臉,瞬間漲得通紅,竟像是被人輕薄了一般!
山賊劫財,還是有政敵要取他性命?總不會……是劫色吧?顧懷豐腦中紛亂,這幾個念頭來回不停地突突往外冒,他心中愈發不安,面上卻極快地鎮定下來,只是如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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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請自重!”他大義凜然地怒喝一聲,可說話的當口,阿秀那只探下來的手,正好豎起一根食指挨着他的唇邊,示意噤聲。
這手冰涼,顧懷豐身子弱,經不住如斯徹骨的寒意,他忍不住戰栗,又戒備地打量阿秀,不知她究竟想做什麽。
一瞬間,他想到無數個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風月故事,無非是書生在破廟裏遇到什麽狐妖或是女鬼,來一段風流豔遇,然後被吸幹精血,不成人形……難不成,今日會輪到他頭上?
這個思緒一起,顧懷豐心頭驚慌更甚,他連忙雙手撐地,掙紮着想要起身,對面那人亦及時伸手按在他瘦削單薄的肩頭。隔着薄薄的夏衫,她力道并不重,但不容忽視。顧懷豐一時愣住,只能呆呆地仰面望着她。
阿秀唇角微抿,兩道遠山眉細長又舒展,是個清淺的笑意,她眼睛簌簌眨了一下,像流螢振翅。不經意之間,萦繞二人周身的幽香慢慢濃烈起來。
顧懷豐盯着那雙眼睛,鼻端嗅着這縷香氣,少時,口幹舌燥,額上冷汗叢生,身子也不受控地躁動起來。神思恍惚間,他喉頭微動,在夜色中,能清楚地看到一枚漂亮的喉結。不過一會,他渾身的勁道皆被卸了,此刻,只能無力地倒在冰涼的地上。
身下雖涼,卻止不住身上亂竄的熱浪,大腿根處,就有了些動靜……顧懷豐驚覺後,駭然失色,只得緊要牙關,生怕做出什麽錯事,堕入萬劫不複的混沌。
阿秀施法後,絲毫沒有在意這些,她認真思索着辨別之法。先前她是想看一眼這人的鎖骨處,因為阿牛那裏有一處胎記。如今被這人抓個現行,還怎麽看?那個昏睡咒,要怎麽樣弄來着?阿秀撓頭,奮力苦思中。
一時間,這破廟裏異乎尋常的安靜,只有王二有規律的鼾聲,還有被人刻意放輕的喘息。
阿秀蹲在顧懷豐身旁,一手摩挲下颌,一手攏着身下的裙裾,她想得出神,殊不知裙擺正一點點的從她胳膊彎下滑落,漸漸的蜿蜒在地,像開出了一朵嬌豔的山茶。
顧懷豐隐忍的辛苦,他估摸自己是中了什麽迷魂陷阱,可眼前這人遲遲沒什麽動作,他就猜不透其中意圖了。偏偏手腳還使不上力,他心下焦急,想趁還有意識時,與這人說個清楚。如此思量下,地上那抹紅色正巧躍入眼簾,他踟蹰半晌,終于用指尖撚住,盡力扯了扯。
這樣一拉扯,阿秀陡然回過神來,循着力道看過去,發現裙角被個男子攥在手裏,而那人盯着她的目光,時而憤憤,很是羞愧,時而迷離,暧昧不明……阿秀就有些尴尬了,在世間游蕩千年,能讓她尴尬的人還真是不多。
那襲白衫掩映下的清瘦胸膛微微起伏,顧懷豐勉強道:“懷豐唐突,還請姑娘……自重,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到了這時,他還顧忌着那些個禮數和禮教。可顧懷豐并不知道,他說話之間,眼梢裏漫出些氤氲神韻,他本就是一雙桃花眼,只不過平日裏清明澄亮慣了,讓人不敢亵渎,而現在,卻含着風流勾魂之意。他右眼梢下有一顆很淺很淺的痣,此時,就像一滴淚。若看久了,在心中,也只餘驚心動魄四字。
他這般模樣,阿秀見了,心中大驚。師父曾交代過,她身上的檀香,若稍微聞入一些,确能沁人心脾,可若是吸得多了,就容易亂人心智。今日是阿秀第一次施法,分寸掌握的不好,過了火,讓底下這人跟着遭罪。她心下有愧,連忙扶他起來。
顧懷豐意欲掙紮,但渾身沒力氣,他只得張口,那句自重之話又要脫口而出時,阿秀微笑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一怔,眼睜睜任由自己被個女人擁着,白皙的臉上瞬時再泛起兩道緋紅。
阿秀毫不在意,伸手在他額間輕輕一點,指尖變化出好幾個訣法,口中振振有詞。也不知她念到什麽時,顧懷豐就覺有股清香撲面而來,煞是好聞,他渾身輕飄飄的,如徜徉在柔軟的雲間,旋即支撐不在,身子一軟,徹底昏睡過去。阿秀緊接着念了個幻夢訣,方松下一口氣。
這個訣法她記得很勞,只因這法術,能讓人忘了世事只當是夢。阿秀常想,若是哪天堅持不住,對自己施個幻夢訣,那便徹底解脫了。
顧懷豐臉色煞白,額頭兩鬓皆是密密的汗。阿秀邊用袖子給他擦拭,邊忍不住搖頭暗嘆,這回真是害了旁人,坑了自己。凡是法術,無論施法者,或是承受者,都會有所虧損,尤其在她學藝不精的情形下。
以後萬萬不可再如此莽撞,阿秀默默念叨着,她從來,都是吃了莽撞的苦。
将顧懷豐安置好,她正欲再去探一探此人的脖頸之間。可手伸到一半,阿秀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人昏過去前,還不忘雙手緊緊揪住衣襟,生怕她會造次一樣。
真是個迂腐的少年郎!
阿秀偷偷發笑,悄沒聲息的回到自己那處。她盤腿坐好,掌心向下,稍運氣,一陣陰寒竄進來來。狂風一卷,熄去她眼前萬般灼熱的火光,破廟左側複又陷入原來的黑暗之間,這讓阿秀覺得安心和惬意。先前,顧懷豐見她抱膝微顫,還只道阿秀是怕冷,其實,她不過是畏火怕熱罷了!
旁邊有把傘,是方才阿秀抱着來去的,看着平淡無奇,唯獨傘柄處泛着些青色,似有一股暗湧,流動其間。
阿秀将其撐在一邊,自己在旁打坐。
可無論如何念誦清靜經,她腦中還是一團漿糊,時不時念錯幾個字,又得從頭再來。這樣讓她很憤懑,而某些殘缺破碎的片段悄悄爬上心頭,阿秀一愣,不由自主地牽起嘴角,真正展露出一個明媚動人的笑顏。
“阿秀,你長大了,給我做媳婦可好?”
“阿牛,我要嫁給城裏夫子家的那位小哥,他又白又嫩,肯定好吃!”
“阿秀,你是豬嗎,就知道吃,你怎麽不改名叫阿豬?”
“阿牛,請問,你是牛嗎?”
千年之間,滄海桑田,歲月變幻,阿秀早已忘了許多事情,比如她姓什麽,家在何處。可這幾句話,她一直都不敢忘,執着的镌刻于心,每當無能為力,或是感到沮喪之際,就會想起來……
因為,這是她那場短暫人生裏唯一的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顧大人,你腦洞太大。。。這樣真心大丈夫嗎?!╮(╯_╰)╭
在注定冷成渣渣的道路上,阿元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