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薄暮

阿秀難得做了一個夢。夢裏都是生前的那些事,支離破碎,亂七八糟。有些面目早就模糊的人出現,比如爹,比如娘,唯獨沒有她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那個人。

在夢中,阿秀來來回回穿梭,或是牙牙學語時,或是二八好年華,末了,就到了那一日。下着大雨,她穿一身大紅的嫁衣,被送上了花轎。有人追出來,大聲呼喊她的名字……那一聲聲落在耳中,阿秀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她心底痛楚難耐,只能蜷縮着身子,瑟瑟發抖。

須臾之間,有個柔軟的手掌輕輕落在她的額間,指尖微涼,掌心溫熱。

阿秀低低哼了一聲,很是熨帖。她這具檀木之軀,不能嘗五味,唯一能感受、有知覺的,那便是冷熱。因為是個鬼,都會怕熱,所以她怕火,也不喜光。可說來奇怪,現在的這種溫熱,卻讓她惬意,又生出一絲眷戀。

阖着眼,阿秀又聽到有人在旁輕聲細語,仍是她的名字。一句句的呢喃,像是暗夜中的明燈,引着她孤勇向前。她心底的那些無望痛楚,被撫平下去,而身子,亦漸漸不再戰栗。

模模糊糊之間,她想到了心安二字。這是千百年間,阿秀不曾體會過的東西。

等她清醒過來,是日薄西山的掌燈時分。

阿秀渾身沒什麽勁道,只覺得發虛。她半撐起身子,倚在枕畔,四下端詳。就看到了斜靠在一旁的幽萦,油傘上沒有任何異樣,青芒盡收,一切如常。

阿秀心中俱是不解。印象中,顧懷豐遭人劫了,她前去相救。可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镂花木床,輕薄軟被?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何事,她怎麽一丁點兒都不記得?哎呀,那個呆子不會被人給害了吧?

阿秀大驚!這幾百年來,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阿牛的眉目,怎麽能無疾而終?不敢再多想,她連忙翻身下床。正巧,有個小丫頭推門而入。定睛一看,居然是霈州驿館裏打雜的迎兒,阿秀一愣,忘了動作。

見阿秀醒了,迎兒大聲驚呼:“姑娘,你可醒啦?餓不餓?”

阿秀搖頭,還來不及細細詢問,迎兒又咋咋呼呼道:“姑娘,你整整昏迷了四日,可把大人給急壞了。大人出門辦事,差不多該回來了。”

迎兒一口一個大人,喚得親熱無比,阿秀卻是稀裏糊塗。好容易繞過彎,她才弄明白,這大人應該是顧懷豐。知曉他平安無事,阿秀長舒一口氣,可倏地,她又颦眉。自己昏迷了四日?阿秀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象。

“迎兒姑娘,這幾日發生了何事?我怎麽……會在驿館裏?”

迎兒不可思議:“姑娘,你不記得了?”阿秀茫然搖頭。迎兒只好仔仔細細地,将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原來,是顧懷豐帶着阿秀回的驿館。他找到了那位方大人及其黨羽的罪證,便連夜聯合與方大人敵對的官僚,趁其不備,一下子扳倒了他們。這幾日,顧懷豐領着人,正緊鑼密鼓地稽查核實。說是從方府足足查出數十萬的雪花銀子,此事已在霈州城裏鬧得沸沸揚揚。

官場上的事情,迎兒不太懂,但說到那一夜顧大人抱阿秀回來時的情景,她還是一驚一乍,學的有模有樣。那些個詞,什麽焦急萬分,什麽抱在懷裏……從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嘴裏蹦出來,顯得格外親昵。最後,迎兒笑嘻嘻道:“阿秀姑娘,依我瞧着,大人對你可是真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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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微微有些羞赧。她偏過頭去,目光正好落在一旁的幽萦上。傘柄處的青意,緩緩流淌,昭示着主人此刻不太平靜的內心。她再也坐不住,便說要出去瞧瞧。

阿秀漫無目的,沿着長街往外,再拐過幾條巷子,她停住了步子。眼前是一棟青瓦飛檐的民宅,有幾個衙役把守。大門掩着,看不見裏面的情景。可阿秀不用看,就已經察覺到了沖天的血腥,還有陰森寒冷的怨氣,萦繞四周,很是兇煞。

這裏必然是有一場殺戮,那些人死的必然極其痛苦。只有這樣,他們的怨氣才會彌久不散,才會如此憤懑。阿秀暗忖,忍不住嘆氣。

她再欲提步時,那幾道盤旋的怨氣冤魂,仿佛說好了一般,剎那間,齊齊向她襲來。風聲呼嘯,似乎是“還我命來”,凄厲又尖銳。阿秀那張本就沒有血色的面龐,陡然間,愈發蒼白。

她今日出門,不過是随處溜達,所以未帶幽萦,匆忙之間,只能勉強運氣抵禦。可如此一來,阿秀更是一驚。不知為何,她體內的內力極弱,而原本一直蠢蠢欲動的煞氣,亦所剩不多,宛若潺潺的溪流,突然被截斷了一般。

到此時,阿秀才赫然驚覺,自己似乎曾經做過些什麽,譬如,她的戾氣又無意識地殺了人……有了這個念頭,阿秀心下大駭!她怔怔立在街頭,面色倉惶不堪,手足亦是無措,一時間,連眼前的困境都忘了抵擋。

那些怨氣就要撲了上來,一直隐在旁邊的行五正欲出手,突然之間,有人喚了一聲“阿秀”。朗朗之音,擲地有聲,又裹着幾分欣喜。遠遠地,一襲青袍之人闊步而來。衣袂翻飛之間,那些怨氣,倏地消散開來,在不遠處重新凝聚。行五一愣,他想到掌事的吩咐,便又隐去鬼影,只悄悄跟在阿秀旁邊。

顧懷豐滿臉喜色。到了阿秀跟前,見她好端端在跟前,他心底一熱,那份熟稔自然而然流露,寬袖下的一只素手,情不自禁地,便往前伸去。眼見着就要碰到她的纖纖玉指時,懷豐尴尬愣住。他暗罵:自己怎麽真成了個登徒浪子?怎可于光天化日下如此?

他的那只手攏在唇邊,幹咳一聲,複又負在身後。“阿秀,你好了?”懷豐問道。一雙眸子目光奕奕,掩飾不住的神采飛揚,又是發自肺腑的喜悅。

阿秀呆呆的,滞了半晌,她才擡眸望他,口中問道:“顧大人,我可是……殺了人?”

阿秀醒來,與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會是這樣!顧懷豐始料未及。他思忖過許多情形,就算是阿秀要他明日娶她過門,他都不在話下。他們有了肌膚之親,女子名節事大,這些都是應當應分的。可懷豐從未曾想到,會像現在這般——阿秀好似什麽都忘了!

真正的現實,如當頭一棒!滿腔的歡喜,幾日的期盼,一瞬間,付諸東流。

懷豐不露聲色,點了點頭。阿秀那張蒼白的臉色,愈發慘了。

他看在眼裏,連忙寬慰道:“阿秀,此事你莫放在心上。你是為救我,才如此冒險。你且放心,我早已向官府禀明原委,你不用牽連其中。何況,那些人殺人越貨,惡貫滿盈,你還是為民除害,做了樁好事呢。”後面這句,完全是懷豐胡謅的,以期她心裏好受一些。

聽着顧懷豐的話,阿秀果然籲了口氣。她一直緊攥着的雙手,緩緩松開:“是惡人就好。”

懷豐見她如此,才敢稍微試探着問上一句:“阿秀,那一夜之事,你都忘了?”

阿秀一愣。只當他指的是抱她回驿館一事,略微斟酌一番,她欠身道:“阿秀昏迷之際,多謝大人不棄男女之嫌,将我……帶回了驿館。”阿秀十分清楚,顧懷豐最忌諱男女之事,又是個謹守男女之防的呆子,她若是此刻提了,只會徒增他的尴尬。

這下子輪到顧懷豐怔住。情急之下,他又問了一遍:“那一夜之事,你真都不記得了?”

阿秀撓頭,笑道:“真沒什麽印象了,大人告罪。”說罷,她又趕緊補充道:“顧大人,我身上沒什麽銀子。待回了安州,見到我師兄,讓他做個東道請大人一敘,以此謝過顧大人的照拂之恩。”

顧懷豐呆了呆,嘆道:“天黑了,咱們回吧。”說着,他自顧往前走了幾步。見阿秀沒跟上來,他身形一頓,又癡癡回頭看了一眼。

阿秀還靜靜望着那棟民宅,片刻之後,她的目光落回顧懷豐身上。懷豐一喜,忙問:“怎麽了,可是想到什麽?”

阿秀上前,疑道:“顧大人,模糊印象裏,這院子似乎滿是暗器、毒物,還有那鋒利無比的銀絲網。你……帶着我,是如何逃脫的?”顧懷豐是一介書生,能夠安然無恙地出來,她倒真是好奇。

顧懷豐淺淺一笑,滿是風淡雲輕,可又如春風拂面,能讓人心安。“我找到一條暗道,順着摸了出來。碰巧裏面藏匿着他們的贓款,正好一石二鳥。”

秋風吹過,掀開他的衣擺。皂靴之間,低低地,隐約露出纏好的繃帶,上面滲着斑駁的血跡。那是他心急如焚之間,被那些銀絲割開的傷口,沾着毒,幸好不致命。

所以,他特意換了一襲青衫。

作者有話要說: 斷了一天,這章有點找不到感覺。多多包涵^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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