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胭脂
一連好幾天明英都沒有見到顧懷豐的人影,他溜達到阿秀房裏,扶着門邊對着隔壁探頭探腦。見旁邊那兩扇門緊緊阖着,他終于問出了存在心底許久的疑惑:“師妹,原來整天在你跟前轉悠的顧大人怎麽不見了?”
看着明英縮手縮腳的模樣,阿秀難得笑了,“師兄,顧大人他自然也有其他要事,又不似你我這種閑雲野鶴。何況……”
何況,他對她已經死心了。
阿秀垂眸,簌簌眨了眨眼,身上某一處便又開始鈍鈍痛了。
明英很是懊惱,嘟囔道:“本來還想逗逗他呢,這船裏的日子着實無趣啊!”
他們在船上已經七八日,每天不是破水行船,就是停岸補給。起初還有個新意,時間一久,也就無聊透頂。無奈這是條做生意的客船,每到一個渡口都得停泊,如此算下來,又得耽誤下好些日子。
眼看着前面又是一個渡口,還挺熱鬧的。明英抻着脖子張望一番,回身提議道:“阿秀,我們下船走走?”
他一回身,正好看見阿秀臉上一直維持着剛才的笑意,只是面色白的着實吓人。
明英三兩下跳到她跟前,驚呼道:“阿秀,你怎麽……有些不太妙啊?”說着,他探出兩指搭在阿秀的脖頸處。
少頃,明英收回手,憂心道:“內力不濟,元神不支,比前幾日似乎加重了一些。那禿驢下手也夠狠的,和你是有多大的仇啊!”
他憤憤罵了一句,又說:“外面陽氣甚重,你如今這樣根本不能出去半步,還需靜心養着。”頓了頓,他拍着阿秀的肩膀,寬慰道:“等回了翠虛山,見到師父就沒事了。”說罷,他又低低重複一回,也不知是安慰阿秀,還是說服自己。
聽出明英話裏的惶恐,阿秀反而玩笑道:“明英,這次回去之後,我真想再睡個一兩百年。”
“為什麽?”明英不解,“你不是和師父吵着鬧着要出來麽?”
為什麽?
阿秀心酸。
這幾天夜裏,她只要阖上眼,就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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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她只迷迷糊糊記得個大概,所以也僅僅是難受自責。可現在,她雖然仍記不清具體的前因後果,但卻清晰地憶起殺人的那個雪夜。
那一夜,其實她不止殺了小和尚,阿牛的那個轉世,還殺了舍去魂魄為他擋煞氣的朝雲,她一直當做妹妹看待的朝雲!
時隔三百多年,親眼再見到朝雲在自己手裏魂飛魄散,化成輕煙離開,親眼再目睹小和尚被戾氣糾纏,變成一具冰冷死屍,阿秀倉惶無措,她承受不住這樣的痛苦折磨,恨不得再瘋一次,再傻一回,再忘一遍才好。
整宿整宿,她只能睜着眼,看着外面日落又日出,天暗又天明。
阿秀從未如此絕望過。
她嘆了一聲,苦笑道:“随口說說罷了,我還有那麽多的事,怎麽可能抛下一切躲去昏睡?”是了,她要看着這一世的阿牛快活無憂,她要給灰飛煙滅的朝雲償魂,她還希望那個呆子平平安安。
明英心生不妙,阿秀這樣很不對勁,就像是個瀕死的人,連求生的本能都沒了!
正這麽想着,隔壁突然傳來吱呀一聲,倏地,一個颀長身影逆着光從門前經過,連停都沒有停過,更遑論偏頭看裏面一眼了。
明英三兩步又竄出去,“大人,你這是去?”
阿秀側耳傾聽。
“哦,是明少俠,我去渡口寄幾封信函。”話裏清清冷冷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阿秀完全能想象他此時的模樣,定然是連個笑臉都沒有。
她的心低低沉了下去,就聽明英道:“不如一起?”
那邊愣了一會兒,才道了一聲好。
明英丢下阿秀,跟着顧懷豐下船去。陪着他去當地驿館将奏折和幾封信函分別寄了,兩人才又慢慢踱步回船。
一路上,顧懷豐不發一言。偏偏明英是個愛熱鬧的人,他使勁想着話題,往往問一句,那人答完一句,氣氛瞬間又冷下來。明英氣餒,他也懶得再搭理這人,索性自己閑逛起來。
經過一處賣胭脂水粉的鋪子前,裏面擠着幾個姑娘家,明英居然也跑了進去。顧懷豐冷冷打量,沒有硬着頭皮進去,而是留在外面。
過了好久,明英揣着一堆東西出來。大大小小,皆是女子用的胭脂鉛粉,裝在一個個粉盒裏,格外精致。
見顧懷豐滿臉狐疑,他笑着解釋道:“想着一一平日太過素雅了,我便給她買點備着。”
顧懷豐恍然大悟,“少俠對一一姑娘倒是情深意重。”
明英低頭挑挑揀揀,拿出一盒來,“這是給阿秀的。”
顧懷豐怔住,正色看過去。那是個花瓣形的粉盒,上頭燒制着大朵大朵紅色的山茶花,其實,和阿秀很配。
明英又道:“她這些日子境況不太好,我想哄她高興,就說是你送她的,如何?”他雖然不大喜歡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阿秀對這人的心思,他如何會看不出來?他不知二人出了什麽問題,但是這樣,總能讓阿秀開心些。
明英将粉盒遞到顧懷豐跟前。
金烏之下,這個粉盒仿佛是個噬心毒藥,顧懷豐從未如此為難過。
他怔怔看着,舉起手,慢慢推了回去,“這樣不好。”說着,又闊步往前。
明英氣得跳腳:“虧我師妹對你那麽好,為了你,都……你個忘恩負義的家夥!”
顧懷豐腳下步子一滞,不過稍作停頓,又繼續提步往前。是個天底下最決絕清冷的背影。
她對他的好,他怎會不知道?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好了!
明英回船之後,徑直去找阿秀,将那盒胭脂給她。
阿秀歡喜不已,她俏皮道:“倒是讓你破費了,又花了不少私房錢吧,以後還你。”
明英嗫嚅着始終沒有講出那個謊言。他打了個哈哈,逃回房去。
阿秀坐在窗下的銅鏡前。鏡中面容蒼白,毫無生氣。她靜靜看着,扯出個微笑來。碎金斑駁,落在她此刻的笑顏上,更顯乏力。
指尖沾了一層胭脂,往兩頰抹去,再用指腹慢慢暈染開。阿秀的動作生澀。生前她只在出嫁那日塗過胭脂,死後也只有這麽一回。
最後,鏡中出現的紅妝東一塊西一塊的,并不均勻,一點都不好看,反而多了一絲可笑。
阿秀仔細端詳,終于再一點點拭去。
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是一個離世許久的鬼魅。
阿秀前所未有的想要解脫,而她的解脫,其實從頭到尾只有一條路!
夜裏,如同往日一樣,阿秀依然輾轉反側,不敢阖眼。煎熬許久,她推門而出,獨自走到外頭。
夜空浩瀚,陰雲浮動,唯獨銀月如鈎。她靠在船舷上,沒有望向無垠的天際,只是低頭看着漆黑的船底,底下是渾濁的滾滾江水。
若是從這兒跳下去,會不會就能解脫了?
不受控地,她不自覺往前了一步。一時間,風大起來,就連拍過來的浪都更洶湧了一些。
阿秀正欲再往前一步,倏地,她的心撲通跳了一下。阿秀不敢相信,欣喜之下,她連忙回身張望。
借着夜色,那人隐去身形,只有秋風偶然吹起他的衣擺,才會露出低低的白色一角。沒一會兒,他自己也發現了這個漏洞,于是,他的身影又往裏避了一避。
真傻啊!
漆黑的夜裏,有這樣一個人如此待你,便也夠了……
往後幾日夜裏,阿秀便不再貿然出門了。說來說去,她不過是舍不得那個呆子吹風着涼。他身子那麽弱,如何經受得住?
可就算悶在房裏,阿秀也能察覺到胸口時不時傳來的動靜。心髒的跳動,熱血的流動,都令她心安,能讓她暫時從那些噩夢之中解脫出來。
阿秀心裏明白,那人也許立在廊外,也許就躲在她的門邊。他用着這樣蠢笨卻又直接的法子,只為了能讓她好受一些。
因為,阿秀曾在顧懷豐面前提過他那顆心的諸多好處,雖然顧懷豐是不相信的,可他依然悄悄記住了。
如此過了七八日,他們終于到了東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