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烏紗
翌日,都禦使上了一道彈劾官員的折子,而彈劾的對象就是剛剛回京的欽差顧懷豐。原因很多,洋洋灑灑不下千字,字字見血。絕大部分的原因,懷豐心裏有數,他已有了應對之法,唯獨一條結黨營私的罪名,實在是莫名其妙。
幾人當朝對質,顧懷豐自然不服。他自問行事光明磊落,胸懷坦坦蕩蕩,何時結過黨謀過私?
都禦使笑道:“顧大人,你昨日午時歸京,身為欽差,理應要先來聖前回禀事宜,為何你單單去了賀大人府上?莫非,在顧大人的心裏,賀大人竟比皇上還重要?”寥寥幾句,極盡挑撥。
只這一句話,就戳中了皇帝的忌諱,蟠龍寶座上掃下來的目光便冷了好幾分。
只這一句話,顧懷豐便明白過來整件陰謀。
從最初有人好心舉薦他為欽差,到現在的種種發難,從頭到尾,他不過是個有用的棋子——能夠辦成事,還能得罪人。背後下棋之人真正要對付,其實是內閣老臣賀大人。他是賀大人的門生,所作所為,一言一行,都會與之扯上一層脫不開的關系。再往深處探究,這一次,不過是歷朝歷代都存在的朝堂黨派之争。
說來說去,他只是微不足道的炮灰罷了。
想到過去幾個月的艱辛,生死一線的恐懼,力排衆議的執念,還有被百姓的誤解,顧懷豐突然覺得累。
大殿內極靜,沒有人願意為了一個五品小官而貿然得罪皇帝,就連顧懷豐的老師賀大人亦沒有出面力保這位門生。
這便是常見的棄車保帥、明哲保身,官場自古就是如此的不得已。
處在漩渦中心的懷豐心裏通透,此刻反倒是一臉的平靜。他今日着了五品官服,頭戴烏紗帽,身上是一襲錦緞盤領小雜花紋青袍,腰束銀钑花帶,襯得人豐神俊朗,英俊不凡。他本是探花郎,不久就會變成階下囚。
懷豐手執笏板,闊步出列,仰面迎上上座那人的目光。
“晚山,是麽?”皇帝的聲音極冷,聽不出什麽情緒。
他撩起官袍跪了下去,低低一拜之後又直起身,後背挺得筆直,傲如一棵青松。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問心無愧就好。
皇帝命人奪去他的烏紗帽,将顧懷豐壓入都察院大牢。
借由“顧懷豐案”,朝中幾派勢力明面上、暗地裏卯着勁地争來鬥去。這案子足足拖了三個多月,苦于查不到其他的證據,也只好無疾而終。而案子總需要有個交代,幾方博弈之後,皇帝下旨只革了顧懷豐的職,命他回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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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豐出獄那日,白氏親自來京接他回鄉。臨行前,他仍執意去賀府拜訪老師。
兩人見了面,賀老不住嘆氣,“這次的事為師也有責任……你是一把利劍,這回卻被其他人利用了去,實在可惜。為師迫不得已,也只能幫你到此了。”
頓了頓,賀老又提點道:“你案子的起因,還是在你那位姓範的同科身上。這一回,你能安然無恙回去,此人不得不防。你還需謹記,人心難測四字!”
懷豐記在心裏,好生謝了又謝,這才告辭。
顧府幾輛馬車先後出了京城,一直繃着臉的白氏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她拽着懷豐看個不停,眼瞧着他瘦了也黑了,淚珠子便不停地往下掉。懷豐只得寬慰母親,說自己平安無事,還能侍奉在側,也算是因禍得福。
白氏抹了抹淚,點頭道:“也是。這回你回來了,我就将家裏祖業都交給你,顧家也該是你當家了。還有,上回那門親事,既然你不願意,我便讓媒人回了。如今,娘親想再替你尋一門好人家,可好?”
懷豐垂着頭,“嗯”了一聲,說:“孩兒知錯了,但憑母親做主。”
見他突然在婚姻大事上轉了性子,白氏心底雖奇,到底是高興地合不攏嘴。娘兒倆又說了一會兒話,顧懷豐才回了自己馬車上。
直到放下車簾,他才重重籲出一口氣。車裏有張矮榻,此時,他只覺得渾身脫力,便仰面躺了上去,雙手交疊在胸前,一點都不願意再動彈。。
少頃,窸窸窣窣地,顧懷豐将手探進懷裏。待觸到那片熟悉的柔軟時,指尖輕輕一勾,便将貼在胸口的嫣紅取了出來。
他一手拈着一角,舉在高處怔怔看着發呆。
這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在獄中無事便會偷偷拿出來端詳。對着這抹碎紅,他能自言自語很久,說說自己近況,又問她的傷如何了,和子正兄可好……可常常他說着說着,就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從不會有聲音來回應,陪伴他的,只有無盡的沉寂和獄中的孤苦。
懷豐将這抹碎紅覆在臉上。
料子柔軟服帖,随着他清淺的呼吸,有規律的一起一伏。如此之間,還有一縷若有似無的檀香萦繞,他便有種錯覺,似乎她還在自己身旁。說不定一睜眼,她就坐在車前,笑靥如花。
……
顧懷豐再次睜眼的時候,已經天黑了。下人們安排好客棧後,他與白氏在房裏安靜用飯,兩人皆沒有說話。就聽外面吵吵鬧鬧的,令他們吃的也不安生,懷豐皺眉,喚了一個小厮進來問是何事。
小厮回道:“少爺,有個姑娘和一幫大老粗叫板呢。”
“叫什麽板?”
“先前來了一幫吆五喝六的人,竟然調戲一個良家,那姑娘看不過眼,便說了幾句。如今看樣子,倒像是要幹架,店家正兩頭勸着呢!”
顧懷豐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了笑,說:“有點兒意思。”
用過了飯,懷豐便出門回自己房去了。走廊裏空無一人,大堂裏卻還是人煙嘈雜。他扶着一旁的欄杆看了看,大堂內只剩一堆吃肉喝酒的男人,哪兒還有那見義勇為的姑娘?。收回目光,他繼續沿走廊往前。
忽的,遠處轉角樓梯上來一個着白色棉襖、大紅襦裙的女子。
懷豐心跳漏了一拍,他的雙眼使勁睜着,不敢随意亂動,生怕錯過些什麽。
那人慢慢上了樓,慢慢走了過來,直到她完全面對自己,顧懷豐心裏才湧起厚厚的失望。
天底下那麽多愛穿紅裙的姑娘,怎麽可能是她呢?
懷豐按下失望,低着頭,快步往前。
與那女子擦肩而過之時,一陣異香飄來,比阿秀身上的檀香要濃烈許多。顧懷豐猛地擡頭,循着香意看過去。
那名少女察覺到他的動作,連忙抄起別在腰間的長劍。她一手緊握劍鞘,一手拔出兩寸劍身,劍芒閃亮,對着顧懷豐喝道:“你個登徒浪子,看什麽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
顧懷豐赧意頓現,他連忙低頭,作了個揖,道:“在下無心唐突,實在抱歉,請姑娘海涵。”
那少女使勁瞪了他幾眼,這才收回劍,往自己房去。顧懷豐很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清早,顧家衆人正要上路,只見客棧裏那幫男人又吵吵鬧鬧的,說什麽人不見了,顧懷豐也沒放在心上。他踩着軟墩子上車,掀開簾子探身進去的一瞬間,身形愣住了。
昨夜那個朝他拔劍的兇巴巴的姑娘正縮在矮榻上,見有人上來了,還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懷豐疑惑不已,正要開口,那人手忙腳亂撲過來,将他扯進車裏,又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湊到他耳邊,悄聲道:“公子,我昨夜救了個良家。那幫人今早見了我,又要尋仇,我只能躲一躲了。你別将我交出去,行嗎?”
兩人靠得很近,她說話的氣息悉數噴到顧懷豐的耳蝸裏,柔軟的身子又挨着他的胸膛處,還有那股異香……一切的一切,都令顧懷豐隐隐的有些頭暈。
他往後避了避,蹙眉道:“姑娘請自重!”見眼前這人紅着臉,急得快要掉眼淚了,再聽外面那些人的吵嚷,顧懷豐道:“我沒說不幫你,只是請姑娘移開些。”
那姑娘喜出望外地望着他,又有些不可置信。
顧懷豐點點頭,一副“絕對不會騙你”的表情,她才放開手,“多謝公子相助之恩,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安州顧懷豐。”說着,他找了個離她極遠的地方,盤腿坐下,也不看她。
那名女子笑道:“顧公子,怎麽不問問我?”
顧懷豐便依言問了一句,她回道:“顧公子,我叫枚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