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進入七月以來,盂蘭盆節就被提上日程,街上的小買賣一下子紅火起來,街邊也逐漸裝飾起了燈籠。近些年藩中并不穩定,盂蘭盆節卻也給了人們一個契機,追祭祖先祈禱冥福,也祈禱現世平安。
“少主,田中婆婆來了正在堂中侯着,您準備一下吧。”管家在門外叫我。
每年的盂蘭盆節,都會定做一身新的浴衣,可惜不是女孩子,我對此也沒有什麽期待。
“少主大人,”田中婆婆已經快五十歲了,幹了一輩子裁縫生意,大家都知道是手藝非常好的,“一年不見你又長高了不少。”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嘛,”我笑道,随即想起那兩個人,“比起同齡人還算矮的呢。”
田中婆婆量了量我的袖長和身長,嘴裏絮絮叨叨:“少主自幼孱弱,這些年身量雖然纖細,可是身體也漸漸健康起來了,這樣啊,我們也就安心了~”
“多謝您挂念我的身體,近幾年發燒什麽的都很少呢。”我禮貌的應和着,看着眼前微微佝偻的婆婆,第一次有種我已經長大許多的感覺。
“不光是我啊,鎮子裏的人啊,這個藩裏的人啊,都希望少主能健康的長大,帶領我們過上安定和平的生活啊……這些年世道不寧,我們百姓也是人心惶惶呢。”
随着我的長大啊,也漸漸知道了少主不僅意味着可能沒有玩伴,我的肩上,還有整個藩的百姓寄予的希望。
但是我也一直懷疑,如此資質平庸毫無所長的我,真的能肩負起這樣的責任麽?
“少主,少主大人?”田中婆婆喚我,“我帶了一些布料來,您看哪種合意?”
我随意撇了一眼,無意中想起上次在庭院裏受涼,黑田往我身上披了一件淡黃色的外褂,随口說:“本來是新給我做的,可是你白白淨淨的還是你穿上好看。”
我指着一件淡黃色帶正六角形麻葉的布料,道:“這種吧~”
送走田中婆婆,我看了幾眼從濑谷那裏借的《風土記》,完全搞不懂他為什麽會喜歡這樣無聊的書,百無聊賴後打算給他還回去。
剛走到他屋門口準備喊人,卻聽屋內有談話的聲音。
黑田那家夥,平常嫌少來找我,倒是喜歡往濑谷那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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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話聲音很低,我站在門口幾乎聽不清,只聞一聲砸桌子的巨響,然後是茶杯落地的碎裂聲。
分明是争吵。
“……你明知道月島……!”
“這跟那家夥完全沒有關系!”
“你這是自欺欺人!黑田,你以為別人都是瞎子麽?”
本試圖繼續偷聽牆角,無奈他們說話聲音太小,偶然兩句情緒激動的話裏竟然還帶着我的名字。
我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一把推開門,被屋內的場景吓了一跳。
黑田情緒激動的揪着濑谷的衣襟,濑谷鎮定自若的站着,一只手緊握着黑田的手腕。兩個人臉對臉,我這樣看過去,那姿勢無比奇怪。
挨得那麽近,都快要貼上對方了……
地上散落着茶杯的碎片,一時間說不出什麽情緒,我只是恨不得自己也一同碎在地上。
“……呃,不好意思打擾到了你們。”三個人都僵在原地,我半天才吐出一句。
“你來幹什麽?”黑田口氣很差,轉過身抱臂胸前,濑谷整理了一下領口。
“我來還濑谷書,”我趕忙把《風土記》放到桌上,半晌後氣氛不那麽壓抑我才小心翼翼的問:“嗯……你們吵架了?黑田,是不是你又惹濑谷生氣啦?”
黑田眼神冷漠的看了我一眼,扭開頭不看我。
“喂!”我不滿的說,“你什麽态度啊!別以為我沒聽見剛才在外面你說我的壞話!”
黑田有點兇神惡煞的看着我:“那你倒是說說,我說你什麽壞話了?”
“你對我兇什麽兇啊!”我委屈道。
“你們兩個好了!”濑谷的表情很僵硬,還是沖我笑笑,“月島,剛才我和黑田只不過火氣沖了點而已,咱們出去轉轉吧,我叫人打掃一下這裏。”
“不用了,本來我就是找你還一下書而已,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我不想在這屋裏多呆一分鐘,逃跑似的離開。
他們剛才在做什麽?兩個人吵架幹嘛扯上我?
毫無理由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難受什麽。
一直以來,黑田總喜歡開些幼稚的玩笑逗弄我,但是對于濑谷的話,他們兩個總有默契——那種我無法企及的默契。黑田處處跟我做對,卻相當尊重濑谷。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叫濑谷沉穩得體我卻一無是處。或許我就是他們的一個跟班,供人玩樂。
我越想越氣悶,怏怏的踢着路上的石子。我垂頭喪氣的走回家,管家便告訴我一個噩耗:家主大人有事找我。
我心情更加煩躁,仔細想想這幾日好像也沒有犯什麽錯,這才忐忑不安的急歩走向堂中。
“月島,過來坐。”父親端正的坐在桌前,他也不過三十幾歲,可是忙于藩中事物讓他看上去格外蒼老,眉宇間都是掩藏不住的倦意。
“是,父親大人。”我規規矩矩的跪坐下來,拘謹的挺直身子。
這個人在我心裏,首先是家主,其次才是父親。
“你也不用這麽緊張,我僅僅想和兒子吃頓飯罷了。”
下人往桌上擺放好切成小段的魚肉、飯團、幾碟腌蘿蔔等小菜、味增湯和烏冬面,不大的桌子滿滿當當。
我也明白的,在現在這個時候,兩個人吃這樣多的飯是很難得的。如果是和朋友一起我大概也會大快朵頤,可是現在面對父親,我卻味同嚼蠟。
“月島,我過去一直拿你當個孩子看,一轉眼你明年都就十七歲了。”父親嘆了口氣,“歲月催人老啊,我也早就不再年輕了。”
“哪裏,父親現在正當年呢~”
“快四十了……”父親劇烈的咳嗽了兩聲,嗓音更為沙啞,他微微沉默片刻才說,“我知道,我沒能讓人們過上更好的生活,我這個家主,當的并不稱職。”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又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聞言心裏極為酸澀,一時只得言語笨拙又情緒激動:“您不要這樣說,世道如此,單憑一個人的努力确實難以抗衡。我聽說了,近年來南部藩鎮頻頻爆發起義,您盡力維護和平,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
錯不在人,錯在這個時代。這句話還是濑谷告訴我的,他曾經對我說過,如果當世和平,那麽我父親将是很好的家主,但是現在這個時代,需要變革者,需要殉道者。
雖然不聰明,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父親顏色捉摸不定的看着我,并未答話。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岔開話題:“罷了,父親今天沒想和你說這個。我得囑咐你,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不要總想着玩鬧,這次的盂蘭盆節族中要舉辦祭祀,你也跟着我一起參與祭拜先祖。”
“是。”
“還有,讓你學的東西要好好學,以後你擔任了家主,族中事物總要你負責的。”
我再次颔首,隐隐感到氣氛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父親又啞着嗓子囑咐了一些其他事情,最後終于說“好了,沒什麽事了你走吧”準許我離去。
我如獲大赦一般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準備退出屋中,快要關門時卻聽父親又說:“月島,都說你精通茶道,我這個做父親的卻都沒看過,改天,你也讓我喝一杯你奉的茶吧。”
“若父親大人有時間,兒子當然随時可以。”
父親笑了笑,揮手讓我離去。
從小不茍言笑嚴肅厲害的家主大人,那一刻,才格外接近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