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婵娟

這事情翻過去說來也快。微信消息靜靜在手機裏躺着,雙方心有靈犀一般地一步一蹉跎,生生将兩條堪比陌生人的寒暄刻進DNA裏,卻絲毫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這麽三拖四拖,就拖到了中秋佳節臨近。

因着明天正式放假,熊羽在八月十四這天加班加到了晚上9點,才剛關上電腦,就接到了來自前川村的電話。

劉金枝女士經過7年風霜,樣貌憔悴不少,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洪鐘,不過語氣較之熊羽讀書的時候,已然和緩太多了。

也許是因為唯一的兒子成為了這家裏的頂梁柱,常年累月不願怎麽回家,思之心切,電話那頭的聲音更顯得有些乞求的老态:“明天什麽時候回來啊?”

熊羽看了看頭頂上的月亮,說:“中午一兩點吧。媽你別等我,先吃。”

劉嬸嘴上是這麽應着,心裏還是盤算好了明天中午做午飯的時間要再往後推一個半小時。

她當年想着把兒子困在身邊,最好是南商縣裏,這樣自己就好像還有個依靠似的。可是熊羽留是留在身邊了,自交通線更為發達以後,從省城回他們家路上籠統也不過3個小時,可她一年到頭能看見熊羽的次數,卻日漸的屈指可數起來。

說到底,關系的近與遠,原來都是在心中丈量到底咫尺還是天涯罷了。

這道理劉嬸活了大半輩子,此刻才懵懵懂懂地體會到了一星半點。

熊羽也問過她要不要搬來城裏方便自己照顧,可劉嬸從鄰裏間旁敲側擊得來這小小單間的租金以後,心中的那把算盤珠子撥得嘩啦嘩啦響,當即便拒絕了。

兒子以後還要攢錢娶媳婦,她一個大半截入土的糟老婆子,還去拖累年輕人做什麽呢?

盡管她這樣想着來勸慰自己,可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是眼巴巴地靠一通電話水中撈月似的得來一點慰藉。就算跟兒子越來越說不上話也好,就算是光聽着聲音,那也是心安的。

劉嬸換了兩個呼吸,沒話找話地問:“前幾天,你王叔上門來,說他們家有個表侄女剛……”

“媽,”熊羽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我工作忙,沒時間想這個。”

“哦……我也就是問問,只是問問。”劉嬸絮叨了兩句,給自己找了個臺階,然後讪讪地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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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羽出了單位大門,夏夜的燥熱立刻吞噬了他身上剛被空調浸透的冷氣,讓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于是他帶了丁點不耐煩地說:“媽,那我挂了。”

“好,好……明天路上小心。”

“知道了。”

轉了一小時地鐵公交,熊羽終于拖着筋疲力盡的身心爬回了自己的小單間裏。

早五年間考入體制的人,還能分到職工專用的商品房,可是近年來就業壓力驟增,就算他如今吃着皇糧,還是要靠自己解決蝸居問題。

熊羽身心俱疲地打開微信裏觀摩了一陣子正在大倒苦水的大學宿舍兄弟們,又覺得自己在如今這個內卷過度的社會算是得了便宜,實在不該再奢望太多,浴室終于生出了一點力氣跑去洗了個澡。

比上不足,但是比下有餘嘛!有個鐵飯碗抱緊,一輩子再也餓不死不至于流落街頭,還要什麽自行車呢?

浴室的霧氣随着開放的廁門氤氲到了陽臺上,熊羽一邊擦頭發一邊俯瞰小區裏那些高得發傻的樹冠,開始享用自己這一天唯一屬于自己的一點時光。

“叮——”

又來消息了。

所有群消息都是免打擾模式,這時候也不會有同事喊他出去喝酒,那麽根據以往的經驗,就只剩下一種可能——臨時加班警報。

圓月蟲鳴,如此良夜,為什麽總是有領導來煞風景呢?

熊羽嘆了口氣暗想:“好麽,為人民服務的公仆就應該這樣,要在崗位上奮鬥最後一刻。”他幾下将已經有些遮眼睛的潮濕頭發擦幹,将毛巾耷拉在後頸,沒精打采地拿起手機。

然而他猜錯了。

這條惱人的消息來源于他置頂的對話框:

陸一帆

【中秋快樂[月亮]。】

熊羽一呆,剛洗完澡正被夏夜涼爽的風吹得很是惬意的身體不知從什麽地方湧出了一陣熱流,立刻便将他的軀殼的涼意給席卷一空。

他的手心立刻出了汗,甚至滑得有些抓不住這塊亮着的屏幕了。他就當是拆禮物一般,懷着一種擔驚受怕又滿懷期待地點開消息,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上方,希望出現“對方正在輸入……”這樣的字眼出現。

所謂驚喜,當然只是意料之外的喜悅;守株待兔得來的歡愉,只能被叫做慰藉。而熊羽,連個多餘的慰藉都沒有撈着。

那個攪亂一池春水的人十分不負責任地只管殺不管埋,一定絲毫沒有考慮過收信人會是什麽反應。

熊羽等了很久,最終将陸一帆這條消息的動機,無可奈何地歸咎于“群發消息”上。

都2019年了,絲毫不曾走心,只是對虛假人際交往的群發消息惡習竟然還沒有被根除,竟然還有人樂此不疲,假惺惺地維持自己空中樓閣一般的社會人情。

一想到這兒,熊羽甚至覺得自己剛輸入的“中秋快樂”四個字都顯得自作多情起來。他想起今天上班時有女同事回相親對象消息的苦惱,對于該姑娘所說的“回消息太快就會顯得你很在意他的消息,不回又很沒有禮貌,那就過上半天再回”這條真理舉雙手贊成。

于是,他第三次删掉了自己輸入的這四個字。

可是剛删完,他又後悔了。

陸一帆本來就是個悶葫蘆冷面俠,只對自己親近的人展露一點多餘的關心,無關緊要的人他根本不會花那個心思去學着世故圓滑。

自己此刻便是他的陌生人,除非是他願意嘗試着跟自己聯系,否則又有什麽必要花費那個時間,大晚上不睡覺,提前祝自己節日快樂呢?

于是熊羽登時爆發了自己打游戲的手速,像是怕遲了一般打出了“中秋快樂”四個字,立刻便發送過去。

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很久再沒有動靜的手機屏幕以後,熊羽終于關閉了屏幕。

“一條群發而已,就這麽讓你心神不寧,多大出息啊!”他頹喪地向後仰躺在床上,嘲弄地想。

而掀起波瀾的G城某人,此刻也很是沮喪地關掉了手機屏幕。他既痛恨自己的嘴笨,又失落他們之間只剩下這樣生疏的寒暄,就連一場久別的對話都沒有機會展開。

“請A13登機口的旅客準備登機”。

廣播響起,趙工應聲站起來,對一帆三人說:“走吧,淩晨應該差不多就能到了。”

小劉哀嚎了一聲:“趙老大,我們幹嘛要買紅點航班啊……明天能不能稍微多睡一會兒。”

趙工:“趕上國慶和中秋節日出行,能買到機票就不錯了。一帆,待會兒到了你就聯系那個酒店接送,明天白天我們自己先去實地考察考察,後天晚上可能有飯局。”

一帆點頭應了。

節假日出公差,本就讓他心煩意亂;更別說剛剛還深陷在同他人的聊天僵局中,真是一次堪比五味雜陳的體驗。

飛機在轟鳴聲中沖向了一輪明月,不管怎麽說,今年的團圓節也算是落到實處真真正正跟家人團聚了。

等進入了平流層,一帆解開安全帶,帶上眼罩,在身處萬丈高空的平穩飛行中開始補眠。

他睡的很淺,不如說他的睡眠一直很淺。于是一帆在破天荒的再一次夢見了那只耳後有塊白斑的鹿的時候,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

他嘗試這想要清醒過來,可是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這一次,那只鹿十分突兀且大膽跳到了他的面前。

一帆聽見有人說:“你不怕我傷害你嗎?”

鹿眨了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後緩慢地繞着他走了一圈,卻不像往常一樣離去。

于是一帆感覺自己試探性地往前伸了手,突然,身後傳來一身大吼:“陸一帆——!”

他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正扭着頭,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靠在身邊小劉的肩上,而更讓他解釋不清楚的是,他的手正憑空往前抓着什麽東西。

一帆悻悻地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擦擦嘴。

“不好意思啊。”他揉了揉太陽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小劉揶揄:“沒看出來你睡覺是這樣的啊,突然擡手,把我吓了一跳!”

鬧了大紅臉的人慌忙解釋:“最近沒怎麽睡好,可能睡得深了點。”

小劉:“唔……是睡得挺快的。”

趙工接過嘴來:“咱們組最近都辛苦了,這一趟來了不着急回去,在這裏玩幾天再說。”

小劉高興地連連點頭,一帆卻在心裏鄙夷:“在這兒玩,我還不如找我姐呢。”

“旅客們,前方即将達到興安機場,飛機即将降落,請各位乘客系好安全帶。”

趙工說:“坐好吧,馬上到了。”

一帆看了看窗外正值中天的月亮。

古人雲:千裏共婵娟。原來即使是分隔兩地,看到的月亮也都是一個樣子的。一帆拉下了舷窗的遮陽板,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了一口,系上安全帶做好了降落的準備。

闊別7年,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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