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安石)
時近年底,徐謙已在準備回家的事。徐謙平日住在齊宅裏,但是每逢重要日子,例如除夕和元日,總歸是要回家去的,而齊方瑾的兒子齊晏平也準備回來了。
魏淵對這些節日倒沒有多重視,他是屬國北魏人,離家萬裏,要回家至少也得提前十來天出發,是否回家都取決于他心情如何,那幾年父母在的時候他還惦記着要回家,後來父母過世,家中一切事務都交由長兄長嫂處理。兄嫂知道他向來自在慣了,竟也不大在意他回不回來,在家中與妹妹團聚便夠了。
原本顏俞還同徐謙鬧別扭,只是前兩日聽徐謙提了一句要回家,不知怎麽的竟打不起精神來。雖然都是在一座城裏,可是一想到不能時時見到徐謙,心裏卻是空落落的。
不是,我要時時見到徐懷谷做什麽?
顏俞疑心自己最近敏感太過,傻愣愣地從房門出來便見着徐謙房門開着,他走過去,倚在門上呆呆地看着房中那人收拾衣物與書,突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情緒來。
以前老師給他安排房間的時候讓他住在魏淵後頭,他死活不幹,就賴在徐謙房門口,又哭又鬧,最終硬是把魏淵給逼走了,騰了徐謙隔壁的房間給他。那時他高興得都要上天了,可是現在想來,距離太近也不那麽好呀,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徐謙要走了。
放在往日裏,刻板的徐懷谷要走了,這是多麽令人開心的事情,他就可以自由自在,想幹什麽幹什麽。可是徐謙真要走了,哪怕只是離開幾日,他竟然如此失落,像心裏缺了一塊似的,怎麽也是不完整的。
不,我要高興點,顏俞想,我要高興得氣死徐懷谷,最好把他氣得哪裏也去不了。
這麽想着,顏俞的眼淚就湧了上來,鼻頭也酸酸的,好像徐謙不是回家,是要死了。
“你這是怎麽了?”徐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這麽舍不得兄長?”
顏俞掩飾地扭過頭去:“誰舍不得你?”
徐謙一聲輕笑,卻不多說,懶得計較他這嘴硬的小孩子脾氣,反正他知道是這麽回事就行了。童子已将他的行李拿出去了,小車在門口等着,他拉過顏俞的手,感到那手掙紮着想要收回去,于是更用力地握緊了。
顏俞心不甘情不願地被牽着走至門口,徐謙這才松開他,又擡手替他理了理發帶:“兄長元日過後便回來,照顧好自己,待兄長回來帶你上街玩去。”
能在徐謙口中聽見“玩”字真是太稀奇了,顏俞心中頗有些歡喜,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怕丢人,總覺得徐懷谷知道了肯定得笑他,于是硬撐着張死人臉說:“你說的啊,元日過後不回來便再也不認你當兄長了。”
徐謙只是笑,顏俞脾氣鬧多了,想是自己也記不清說過什麽渾話,但是徐謙記得,他這個樣子已經很多年了,每次他回家,顏俞總要這麽鬧一番,兩句無甚特別的話一說就說過這麽些年,從顏俞還是一個穿着徐謙舊衣服的小孩說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
“好,若是元日過後我不回來,便管你叫兄長。”
顏俞“哼”了一聲,表示不相信,但是眼看着徐謙走向小車,又看着車輪一圈一圈遠離自己的視線,卻半分都不舍得眨眼,直到齊宅門口空空如也,還依然站着,不願回去。
除夕那晚,雖然徐謙不在,齊宅卻還熱鬧了些,仆人與童子把宅子裏裏外外都打掃幹淨,衆人換上了新衣,齊方瑾的兒子齊晏平和孫女齊映游都一塊兒吃團圓飯。齊晏平是大楚當朝的禦史,平時為着入朝方便,住在內城,只有這樣重大的日子才會回到齊宅。實則齊映游往日也住在齊宅裏,但因為男女有別,所以很少出來,飲食起居一律在自己的小院中解決,最多偶爾出來給齊方瑾請安,因而顏俞等人也很少能見到她。
六人圍坐,中間擺上幾個圓腹三足鼎,下面燒火,裏面煮肉,肉香随着火候飄滿整個屋子,誘得顏俞口水直流。他今晚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明麗得像春天已經到來似的,魏淵笑着看向他:“俞兒這樣穿,甚是好看。”
顏俞驕傲地揚起頭:“那肯定!”卻又想到,那徐懷谷居然不在,不然也可以好生炫耀一番。
晚飯時,魏淵挨着齊映游坐,途中做兄長的盡職盡責,笑着用匕從鼎中取了肉,送到齊映游的木俎上,齊映游均羞澀又禮貌地道謝,言談中頗有些生分。
倒是與馮淩說話的時候,齊映游更放松些,大概是因為這兩人年紀更接近,平日見得多些,倒像姐弟。
馮淩一會誇齊映游好看,一會給齊映游說自己讀過的書,齊映游臉上的笑就沒停過。
顏俞看了,心想要是徐懷谷在就好了。想到這,顏俞眉頭微微一皺,眉眼間的皮膚微微緊繃,我最近怎麽做什麽都能想到徐懷谷?一定是他太讨人厭了,我恨不得他······恨不得他······他什麽呢?斷手斷腳?不行不行,這有點殘忍,那就說不出話?也行,這樣就不能念叨我了,真是太棒了,他腦中無比滿意地勾勒出徐謙看着他上蹿下跳生氣至極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臉頰憋得通紅的模樣,臉上不覺浮起一個開心的笑,而後回過神來,伸手給旁邊的馮淩取了一塊肉:“淩兒,多吃點,看你這麽小。”
齊方瑾尚不知顏俞腦中在想什麽,只是看他竟會照顧馮淩了,果然是過一年大一歲,心中頗感欣慰:“俞兒也要長大了。”
顏俞“嘿嘿”笑着,伸長了手給齊方瑾敬酒:“俞兒長大了,老師不要總是生俞兒的氣。”
一桌人其樂融融,倒是齊晏平反應不大,無論吃飯還是說話,都是淡淡的,似是心中有事。
晚飯後,顏俞帶着馮淩到外頭逛了一圈,街上許多孩子拿着泥塑小人一類的小玩意兒奔跑着,笑聲一陣一陣,歡喜得不行。可顏俞心裏老想着徐謙,加上天氣冷,也不敢讓馮淩在外頭逗留太久,便早早回來了。
安置好馮淩,顏俞尋思着時間還早,不如去藏書閣找書看。廊道一通到尾,卻見齊方瑾的書房燈還亮着,顏俞心中奇怪,難不成老師今晚還有事情?好奇心一起,便蹑手蹑腳地過去了,藏書閣又被他丢到了腦後,腳剛邁到窗口,便聽見齊晏平的聲音:“······那女孩,剛及笄不久,成婚那日被召進宮去,冬日未到,便殁了······帝君實在······”
顏俞聽到這個,推測大概是孟孫了,先是惋惜了一陣,接着不由得怒火中燒,這李道恒原本便是荒淫無恥,昏庸無能,虧你們還一口一個帝君,也不怕平白玷污了這兩個字!
房中,齊方瑾重重地嘆息,不無痛惜地感慨:“帝君不仁,也是臣子的過錯啊!”
什麽都是臣子的錯,我才不當這種臣子!
“父親,我擔心映游,映游明年便是及笄,帝君已經下令,明年秋要再次納妃。”
“那便提前許了人家吧,帝君不至于對齊家做這樣的事。”
誰能說至不至于呢?孫秋意還拜過關氏的祠堂呢!只不過齊映游再怎麽樣也要比孫秋意強些,朝中近一半的重臣跟齊方瑾有關系,或許能保得住一個女子吧。
“父親可有人選?”
顏俞的心“撲通撲通”地跳着,他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名字,他甚至能确定那就是答案,可是他在确定的那一瞬間竟然好生氣。
“謙兒行事謹慎,重情守信,可将映游托付于他。”齊方瑾頓了頓,“至于其他人······”
顏俞剛聽得“可将映游托付于他”一句,眼淚一下就掉出來了,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有什麽好哭的。
顏俞胡亂抹了一把眼淚,什麽偷聽和看書的心情都沒有了,低着頭就往房裏去了。
卻說那孫秋意,花一樣的年紀和容貌,亦有花一般的命運和嘆息。李定捷本不欲将此事告知關仲闊,甚至還打算另外替他找個合适的女子,但是架不住宮中人多口雜,此事一傳十,十傳百,竟也到了關仲闊耳朵裏。關仲闊心頭怒火猛燒,幾乎就要沖進宮去殺了那暴君,最後還是李定捷攔了下來。
“你可以不要命,但是你的父母,關氏一族,不能就這麽亡了!你想一想這些年被滅掉的氏族,天子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
“所以呢?”關仲闊笑得有些頹廢,“我,我的妻,就活該任人踐踏嗎?”
“住口!”李定捷喝住他,“那不是別人,那是帝君!縱然帝君有錯,可這普天之下,你能說什麽不是帝君所賜呢?!”
關仲闊趴在地上,涕泗橫流,哭得像三歲孩童,他想問帝君到底賜給了他什麽,是大婚之夜的屈辱還是新婦被奪的痛苦?可是他問不出口,太多的問題沒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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