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古詩十九首》)
徐謙學顏俞盤腿坐着,在這無人的地方,他不必做那規矩繁瑣的君子,可以暫時丢棄那被奉為圭臬的“慎獨”,只須做他俞兒一人的兄長。顏俞則仰面躺着,頭枕在徐謙大腿上,一顆一顆細數漆黑蒼穹中的星辰,徐謙聽他錯漏百出地瞎指:“那是心宿,這個,這個是尾宿······”
“俞兒,除了北鬥,可沒一個說對的。”徐謙忍不住要笑。
顏俞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丢臉了,大大方方地承認:“再過些時候,俞兒就連北鬥也不認得了。”
“那要你這雙眼睛做何?”
“要來認你。”顏俞低低回答。
徐謙竟久久不曾答話,顏俞也不催促他。北魏剛入秋就已十分涼爽,夜晚風大,顏俞躺在地上,更是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正準備說要回去,徐謙卻突然俯下身,在他額心處落下一吻。
顏俞一個激靈,不知是凍的還是吓的,額上清涼的觸感還停留着,提醒他那不是夢境,亦非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兄長,你······”什麽口齒伶俐,什麽聰明絕頂,到了徐謙面前全不管用了,顏俞第一次知道了笨嘴拙舌的感覺。
胸膛處明明存了那樣多的話要說,舌頭卻被夾住了,那些不曾出口的話語如同洪水,就要沖破堤壩把他淹沒。
徐謙仍舊不說話,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更勝廣闊星空。
“兄長,我們現在,算怎麽回事呢?”
“今天講的還不夠明白嗎?不是說将俞兒許給兄長了?”
“是像兄長和映游那樣嗎?”
“嗯,”許是在魏淵面前坦白了,又或許是身處這樣廣袤無際的天地間,徐謙忽然開闊了許多,人生如朝露,歲月似蜉蝣,他不願意去想那麽多令人煩擾的俗事,他只想愛一個人,從一而終,“兄長願意,與俞兒一同走完這逆旅,無論長短。”
“不是的,”說什麽無論長短,多不吉利,顏俞突然想起老師教過的一句詩,“跻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徐謙笑了,平日總說他不聽話,沒曾想也學了些東西,可是這天下,似乎從來沒有人能萬壽無疆,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只願活一日,得一日的歡喜罷了。
草已枯黃,地面露出些泥土,夜晚風露重,這般躺在地上寒意侵襲,顏俞仍覺得心中一片暖陽,簡直填滿了整個身軀。正欣喜不已,冷不防聽見徐謙說:“兄長問你,你前些日子與我鬧別扭,是不是以為我要娶映游?”
怎麽又提起這個事了?徐謙自己知道便罷了,還要說出來,簡直丢盡了他的臉,顏俞此刻根本不敢看徐謙了,只低頭滿地找縫呢!
“怎麽?好意思做不好意思承認?”可惡的徐謙,還硬是掰着他的頭,強迫他似的。
顏俞受不了了:“是!行了吧?你得意了吧?”這麽喊完,竟是連眼眶都紅了,徐謙斂起了笑,鄭重地拉着他的手:“兄長不是那個意思。其實先前,兄長也想過這件事,所以那一次,”徐謙頓了頓,“那一次與你唇齒相依之後,兄長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道該怎麽處理。兄長甚至想過,如果老師和父親逼我娶映游,我便以死相拒,總之······”
“你敢!”顏俞惡狠狠地打斷了他,雙眼瞪着他,甚至從他身上爬了起來,走出幾步遠,“徐懷谷,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俞兒!”徐謙跟着站起,“兄長只是想告訴你,對你,兄長是很認真的。”
“那也不許你這麽說!”顏俞嚷道,聲音已染上了哭腔。
徐謙怕他情緒失控,立刻安撫道:“好好好,再也不這麽說了,俞兒過來,好不好?”
顏俞緩了一會兒,才慢慢挪過去,待得他走進,徐謙突然一伸手,把他拉進了自己懷裏。
顏俞下巴猛地磕在徐謙肩膀上,撞得生疼。
因着在北魏住了好長一段時間,齊方瑾師徒四人入蜀時已是冬天,蜀都飄起了雪花,這雪比安南的要大,一夜過去,整座城裏都覆上一層薄薄的白衣。
蜀都的雪景名揚天下,和東晉的永樂江夜晚一樣,都是游歷之人必定要看的。顏俞前一天入城時便打聽好了看雪的最佳位置,就在城中一座名喚聚峰的山上,一大早便穿好衣服,奔到兩位兄長的房裏,要人和他一塊兒去看雪。
魏淵十分識相,讓徐謙和他一塊兒去了,自己則留下來伺候老師。
這是顏俞第一次經歷這麽冷的冬日,齊方瑾不住叮囑徐謙:“定要照顧好俞兒,俞兒體弱,受不得寒。”
魏淵一旁聽着徐謙一如往常應諾,心想,這些事,恐怕不必老師叮囑,兄長也會做好的。
顏俞一路上頗為興奮,邊上山邊喋喋不休:“兄長,安南從沒這麽大的雪,從前以為安南是大楚都城,要什麽有什麽,不料只是天地一隅。若是此生能與兄長看遍世間山水,倒是幸事一件。”
徐謙不應,只是淺笑。他從前話便不多,與顏俞在一起,更是光聽不說了。
顏俞出門的時候想着登山身體必不會冷,便沒有帶披風,一路上确實出了好些汗,渾身熱騰騰的,還慶幸着自己聰明,沒曾想一到山頂,寒風一吹,便猛地打了個冷顫。
“穿這麽少。”徐謙責怪道。
顏俞沒空理他,人往山頂一站,整座蜀都盡收眼底,雪薄薄地鋪了一層,幾乎全是白的,隐隐露出些別的顏色,周邊幾座小山的山尖被太陽照得金燦燦的,閃耀着歡喜的光。遠處的街道掃得幹幹淨淨,街上游人并不多,大概是人們畏寒不出門的緣故。
徐謙将自己的披風解下,自身後為他披上,顏俞回過頭來:“兄長做什麽?”
“這麽吹風要生病的。”徐謙認真答道。
顏俞低頭一哂,迅速解下披風丢還給他,徐謙這下生氣了:“你幹什麽?”
“兄長若怕俞兒受寒,盡可以抱着俞兒。”
徐謙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顏俞輕蔑地砸吧了兩遍這句話,又問,“那兄長,是要體統還是要俞兒?”
徐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回去吧,不然真要着涼了。”
顏俞心頭一沉,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答案,卻依舊笑着,蹦跳着下了山。
路上徐謙與顏俞說了些蜀都從前的情況:“此時的蜀都,繁華不及當年萬一,蜀王敦厚愛民,若不是賦稅沉重,百姓的生活怕是比安南還要好些。”
“就不能不上貢嗎?”大概是這段日子與徐謙過于親密了,顏俞也快忘了自己這兄長是個什麽性子,這樣的話也敢往外說。
果真,立即招來了徐謙一頓正色訓斥:“屬國上貢是臣子本分,若都如你一般,照着自己的性子來,天下便要亂套了!”
顏俞走了這大半年,心中對許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不願意擾了這心情,更知道兄長的固執不是他三言兩語可以改變的,幹脆不說話了。
徐謙自知嚴厲太過,可是他沒說錯,也沒什麽好解釋的,兩人便沉默着回去了。
白日上山賞雪還不算,天氣嚴寒,薄雪未消,晚上齊方瑾趁着月光晴好,帶着他們三個在庭院中煮酒論詩,爐上冒着暖暖的小火,火上架着溫酒的酒爵,待烤熱了倒進觚中,酒香四溢,饞得顏俞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像捧着救命的一口水,慎之又慎地端到嘴邊,生怕灑了一滴,那摳門的模樣把大家都逗笑了。
齊方瑾心情很好,飲下一口酒,望向昏暗燈光下白雪皚皚的庭院和房屋,嘴裏還哈着白氣:“蜀都的雪甚好。”
魏淵應道:“十裏銀裝,燈火添暖。”
這便是蜀都了,秀美之中帶着人間煙火氣。
徐謙接了句:“四時輪轉,冬雪應時。”
顏俞還咂巴着嘴裏的醇厚酒香,一聽這個就不服氣了:“我也會!勁風凋豔,傲雪折枝!”
“哈哈,”魏淵笑了幾聲,“一到俞兒這裏就變味了。”
徐謙也看他,眉眼彎彎,眼角處綴着幾顆星星,在夜裏閃啊閃,歡喜得很。
齊方瑾看了許久,說:“謙兒,不如收一甕雪進來吧。”
“是。”徐謙回屋取了一個陶甕,在樹枝上将幹淨的新雪撥進來,顏俞看着他長身而立的背影,心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這個念頭若是出現在一年前,他一定要被自己吓壞了,他居然會說徐懷谷的好話,但是是真的呀,也許是蜀都的雪太美了的緣故。
顏俞心頭生出一陣與他糾纏的沖動,脫口而出:“我去看看!”也不等齊方瑾回答就飛奔到了徐謙身邊,一陣風起,枝頭一顫,雪花紛紛飄落。
“你怎麽來了?”徐謙只偏頭瞧他一眼,又繼續專心收雪去了。
顏俞雙手在身後背着,身子卻往前探:“想看着兄長,時時刻刻看着,在最近的地方看。”徐謙的指節修長,指尖幹淨通透,輕觸在那雪上,不像是他沾染了雪,倒是那雪蹭了他。
徐謙在淺淺的黑暗中強忍着笑意,手上的動作卻多了幾分心不在焉:“這麽會說話,怎麽天天惹老師生氣?”
“我只在兄長面前會說話。”顏俞扁着嘴,委屈極了。
忍也忍不住了,徐謙在一片銀白之中笑出了聲,短而脆,像春天到來時的第一聲鳥鳴,含着勃勃的生機。
作者有話要說: 俞兒:聽說你要改我?
辣雞作者:老子要給你整容!不然沒人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