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澄清

今晚的夜中的濟南城,氣息沉悶。低落的士氣,似同一場秋雨,無形間撒滿了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今番伏擊燕軍的敗績,打擊南軍頗深。依着宋安之出人意料卻又情理之中對敵之策,我軍本已占據上風。可誰曾想,奇中自有奇中局。燕軍臨空而現的朵顏三軍,以着以一當十的彪悍氣勢,生生打破了這個局面,頃刻間扭轉了乾坤。

最終,南軍大敗。

紫陽乘夜踏着步子,輕輕扣響了宋安之的門。

許久,未有動靜。自回歸濟南之後,宋安之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內,未曾見過任何人。

紫陽啓唇,聲音溫和,帶着幾分哄人的味道,“宋安之,是我。”

不待多久門便開了,飄出一陣熏人的酒氣,紫陽的眉頭不由微微一皺。

宋安之一笑,略微帶着些許醉意的朦胧迷離,問道:“公主怎來了?”

“陪你喝酒,如何?”

“美人陪酒,自然不好拒絕。”說話間已退至一旁,空出一條道讓紫陽進來。

紫陽入內,不待宋安之招呼,已然在圓桌旁坐定,顧自斟了一杯酒,舉起敬宋安之道:“這杯敬先生,你為大岳之所作,紫陽不甚感激。”

宋安之嘴角一勾,現出一個自嘲的笑,“今次打了敗仗,你不必來謝我。”

紫陽勸解,“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太過介懷。”

“是我小看了朱隸溪,也是我太過狂妄了。”宋安之的眉眼間透出幾分失意的頹然,卻是誠懇之容。

紫陽嘴角勾笑,略含苦澀,道:“我記得上次你未曾活捉朱隸溪之時,也是這般喝酒的。且你說,酒能讓你清醒。你也曾言,失策便是失策了,再多理由都是借口。”

“娘子此話之意,是為夫在找借口為此次的敗仗開脫?”見紫陽點頭,宋安之眸間一沉,不解問道:“我方才已然認錯,且總結了是自己狂妄輕敵之錯,娘子又哪裏看出為夫在辯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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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陽不答,舉了舉手中酒杯。口中之意雖是毫不在意,似是從未曾受到打擊一般。那,卻是又為何,還要借酒消愁呢?

宋安之搖頭笑,“娘子現今便就管的如此緊了?連酒都不讓為夫喝了?”

“是。這樣的霸道娘子,夫君可是不願娶我了?”

“看在娘子方才那句夫君的份上,為夫不喝便是。”宋安之答得灑脫,眉角揚起一個弧度,恰到好處的挑撥着她的心弦。

真是時時不忘調戲本公主啊!就是……這麽的好玩了?紫陽閃過他的目光,盯着手中把玩着的酒杯道:“不是我想管你。只是……你有何,以後皆可說與我聽,不必一個人受着。”

“娘子說的是什麽?”

還要逞強麽?于是,紫陽毫不留情的剖白,“你在所有人面前,那自信滿滿之下所獨自承受的不堅定,不确定。你強大的僞裝,那放浪形骸,落拓不羁之下真實的迷惘彷徨。其實……你口中信誓旦旦的必勝,不是你狂妄,只是你為了讓大家心安。”

宋安之微含詫異的眸子,在明滅的燭光搖曳間,依稀看不真切。

紫陽接着道:“我只是希望,在你不顧生死、拼盡全力護住我大岳的同時,我也能替你分擔些什麽。”

宋安之嘴角勾笑,眸光投向紫陽,直言問道:“你既然知曉了這些,那可是也明了了我對你的心意?”

“自然明白。”紫陽答的輕快。

宋安之一笑,帶着幾分無奈。你……不明白。

他修長的指尖拂上她微微蹙緊的眉,沿着眉路,捋平至眉角。“既是已明白,我宋安之又怎能讓她去替我分擔呢?”

他平和的語氣,再不見輕挑,似若溫潤的雨絲,無聲無息的滴落心田。紫陽只覺,心,莫名的一瞬觸動。

他的話,讓她心安。

而在這亂世飄搖的年代,這樣的心安,無疑……是一種那麽大的奢侈。

*-*-*

此次,守衛濟南城之戰,以南軍勝利而告終。雖然,最後的結尾不甚完美。但總體而言,還是極其圓滿的。

後,燕軍再無心戀戰,急速行軍退回了北平,南軍趁勢收複德州等失陷城池。

這也讓宋安之清晰認識到,燕軍的退兵的真正原因并非是為了引南軍出城,而是糧饷不足。這樣的清晰認識,似若一記當頭棒喝,讓宋安之意識到:朱隸溪,不是個簡單的對手。除卻天命之外,他還有那卓越的天賦,狡猾的手段。

他,的确,有些輕敵了。

燕王走之時,還給南軍留下了一個禮物,便是盧炳文的屍首。

打開棺木,一陣刺鼻的惡臭首先冒出,裏面的屍身早已腐敗。

對之這樣了的盧炳文,衆人只定定的站着,皆是未曾因往後挪動一步。神情肅穆,惋惜而悲痛的目送他最後一眼。

這是他們的大将軍,可敬可佩,雖死猶生。

一場簡單的悼念儀式之後,紫陽便帶着她師父的棺木,與平兒、宋安之一道,啓程回京。蕭郎則因着身份特殊,而雲游他方。

*-*-*

路邊的一處茶攤,一行八人的商隊停下步子,占據了兩張小木桌。

小攤主觀其衆人,模樣氣度皆不俗,遂親自前來招呼。殷勤的擦了擦桌子,才問領頭的那位綠衣公子要些什麽。

綠衣公子倒是不見架子,和氣一笑,吩咐道:“八碗牛肉面。”

“好咧,公子稍等片刻,馬上便好。”

“老板,這處也是一樣,兩碗牛肉面。”兩個剛剛落座的青年書生,喊道。

“好咧。”爽利的一聲叫喚之後,老板便小跑着去了鍋竈旁。

伴着油潑的刺啦聲,叮叮乓乓的廚具敲擊聲,兩位書生,開始閑談起近日朝廷之上的八卦。

無關乎于,皇上已晉升鐵玄心為山東布政使,并授予盛安統帥之職。

灰衣書生嘆了口氣,悵然道:“說是皇上的注意,倒不如說是那個奸臣的。”

深藍布衣的書生,警惕的目光朝着綠衣公子等人瞟來,小聲制止道:“杜林!”

灰衣書生受挫的搖了搖頭,喝了口茶,不再言語。

見狀,深藍布衣書生打開話題,“我倒覺那個宋安之是個能人。其實,能打退燕王,靠的都是他的本事。”

聽得此言,綠衣公子的嘴角彎了彎,微露得意。

而身旁的紫衣公子,不由的擡起目光,朝着那兩個書生看了眼。

“有本事又如何,李嵩正不敢用他。”灰衣書生頗冷水道。

深藍布衣反對,“我看未必。這觀之天下,能與燕王相抗衡的人,如今只有這個宋安之了。”

灰衣書生搖頭,聲音降低了幾分,“可這宋安之,據說現已聽命于當今公主了,還成了他的入幕之賓了。啧啧啧,真不知,這當今公主耍了什麽手段,竟連杭州第一風流也被她輕松拿下了。如此,李嵩正豈敢用他!”

綠衣公子的嘴角彎出一個更大的弧度,紫衣公子的嘴角則抽了抽。

深藍布衣篤定反駁,“李嵩正哪裏能将當今公主看在眼裏!所以,宋安之他敢用。”

“當今公主朱紫陽雖乃一介女流,但志氣心性全然不輸于男子。李嵩正小看她,我看是瞎了他的狗眼。”灰衣書生爆粗口。

深藍布衣不同意,“一介女流有再大本事,又能掀起多大風浪。況且,她此番能在濟南有所作為,靠的還不是宋安之。既是如此,便見其有着幾分蠱惑人的嬌媚外,就再無其他本事了。”

灰衣書生猛地站起,拍桌吼道:“你狗屎的幫誰呢!”

深藍布衣見狀,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和氣着聲音勸解,“我只是就事論事罷了。咱別激動,好好争。”

而後,在關乎于李嵩正敢不敢用宋安之這點上,兩位書生開始了激烈的争執,随帶着牽連上躺着也中槍的紫陽。

分貝之大,似是早已忘了光天化日之下,讨論這種見不得光的國事,乃是大忌。

見及此,綠衣公子搖了搖頭。

而紫衣公子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眸光之中微含憤懑。臉,伴着兩人的争執,越來越白。拳頭,也越拽越緊。

待到灰衣書生約莫再拍了兩次桌子之後,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牛肉面終于華麗麗的登場了。

可,兩書生瞟了一眼面,聲音嘎然止了一瞬之後,接着争執。

紫衣公子手中正待夾面的筷子一頓,擡頭怨孽的目光掃向二人,死死盯着。可兩書生,看不見。

紫衣公子手勁一扭,“嘎吱”一聲,一根木筷應聲而斷。可兩書生,依舊聽不得。

紫衣公子終于受不住了,猛的拍案而起,大聲吼道:“能不能別吵了!”

世界,驟然間,清淨了。很好!

只是……對面兩個書生,投來的不善目光,有絲絲恐怖麽。

勞資們吵自己的,關你鳥事!

于是,紫衣公子忙撐出一個讨好的笑,和氣解釋道:“我只是,不喜歡,有人在我吃飯的時候,大聲說話。”

兩位公子再一愣之後,竟然未跟紫陽叫板,反是頗有風度的道了句歉,還謙恭有禮的忘其見諒。

紫衣公子面色和善的道了句無妨,并溫文爾雅的招呼二人可以吃面了。

兩人露出受寵若驚之容,起身招呼回來,“公子,也吃。”

于是,世界和平了。

但凡讨厭李嵩正的人,都是正直的人,皆是好說話的。紫衣公子的紫陽,欣慰的這樣想着。

紫陽落座之後,卻對上青衣公子——宋安之笑意濃烈的眸子。

伴着一塊牛肉落入她的碗前,他清涼而溫潤的聲音響起,于這寂靜的茶棚之內,分外清晰。“娘子的忍耐力還是不夠麽!”

紫陽剛有血色的臉,不由的又轉為白。哀怨的眸光,瞟見對面的兩個書生一臉的震驚之容。

光天化日之下的,叫什麽娘子!本公主現在,是男兒身!

“你少廢話,給我閉嘴!”紫陽不客氣的甩下一句話後,深吸一口氣,排開各種雜念煩擾,低頭開始認真吃面。

好餓啊!!!

宋安之又夾了塊肉,放入紫陽碗中,哄道:“娘子,慢些吃。”

紫陽的手頓了頓之後,無視!吃飯要緊!

這頓面,紫陽吃的從未有過的迅速。所以,待其吃好,宋安之還在慢吞吞的享用着。

紫陽起身,命令,“平兒,咱們先走。”平兒應聲而起,卻是有些不情願的瞧着未曾吃完的面。

紫陽剛邁了一步,手就被人拽住了。用力甩了甩,甩不掉。無奈只有回頭,冷着聲音道:“宋安之,你放不放。”

宋安之笑的溫良,答的堅定,“不放……危險。”

“宋安之?”兩個書生震驚興奮了。

紫陽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催道:“還不快走!”否則,是想被兩位八卦先生,欣賞追問麽?

手臂上的力道一輕,宋安之已然起身。臂上的手下移,握住她的手,準備往不遠處的馬車走。

可紫陽定定站着,卻不動。

宋安之停住步子,詫異,“為何不走。”

紫陽轉過身子,對着那兩個書生舉了舉被宋安之牽着的手,辯白道:“你們瞧見沒有,是他宋風流吃本宮的豆腐,還非得口口聲聲叫本宮娘子。本公主才沒有,以媚惑人呢!”

宋安之搖頭笑,彎下身,一把橫抱起紫陽。

問道:“這般,可是更合娘子心意了?”

哼!你就是厚臉皮,就是可以不要臉!

好吧……本公主,拿你沒轍。

“宋公子,可否停步同我們閑聊會呢?”深藍布衣拼了命的大喊。

“紫陽公主,我知曉你是清白的,就是世人愛閑扯杜撰。祝你和宋先生幸福,我看好你們哦!”灰衣書生氣喘籲籲的喊道。

後知後覺、反應慢的兩位書生終于追了上來。只是,馬車已經啓動。不多會兒,便已甩出他們老遠。

灰衣書生氣喘籲籲道出的“幸福”二字,似若袅袅餘音,不絕于耳。紫陽只覺一口氣哽咽在喉,心口莫名的一堵。幸福,與她來說……

這世間,除卻他,她不知,還有誰能給自己那樣的幸福了。

可……那樣的幸福,注定此生不會再有了。

正思量的當會兒,紫陽只覺腰上力道一緊,頭便已穩穩當當的撞入某個厚臉皮的胸膛。他的語氣寵溺之餘,又帶着幾分無奈,“娘子這般的鬧法,為夫還真是不放心。”

說話就好好說,沒事抱神馬!

好吧,本公主犧牲色相,辦正事要緊。

于是,紫陽狠狠心,再次忽略掉被他吃了豆腐一事。

他話中之意,是害怕方才因透出了真實身份,而暴露了行蹤,從而引來了李嵩正的人。

擔心的,确有道理。

可是……有一點,紫陽表示很不明白?

“宋安之,他們即便知道我男扮女裝請你出山,又怎會知道本公主去往濟南對付燕軍呢?這軍隊之中,除卻平兒,你,蕭郎之外,再無其他人知曉我的身份了啊!”

宋安之一笑,答得悠然輕快:“這事,是為夫做的。”

聽得此話,紫陽大大的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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