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幸而他看這女子年紀太大, 只想輕輕踹在她的臀部, 力道使得很輕。可那一腳還沒碰到老太婆的屁股,張人致的右臀先感到一陣劇痛, 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推到左邊, 不可遏制地摔到地上。
這樣摔倒便是五體投地, 姿勢未免太過難看,張人致雙手用力在空中一揮, 變為臀部着地。盡管如此, 仍舊眼冒金星,面紅耳赤。
大堂裏百餘修士, 除了臨子初與千晴, 同時站起, 怒聲而罵。有脾氣暴躁的,就要提袖去打。
臨子初右手擡起,手背對着衆人,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臨家莊的侍衛各個對臨子初唯命是從, 盡管心中憤怒, 都不再動彈, 只惡狠狠盯着那衣衫破舊的老太婆。
便見那老太婆慢悠悠地将茶壺放到桌上,看着雙目通紅、恨恨望向自己的張人致,她笑了兩聲,聲音嘶啞蒼老,道:“算你小子有良心,踢得力道不重, 否則老身登時要了你的小命。一條賤命,也絲毫不打緊。”
張人致乃築基修士,被她說得猶如棄犬。衆人此時深知,這老婆婆恐怕沒她看上去那般簡單。
是以衆人心中憤怒,卻沒人敢說話。
千晴右手拿着茶杯,用食指摸索茶杯上的紋路,過了一會兒,仰頭飲盡,在一片寂靜中,千晴陰測測地開口:“婆婆,我們幾個過來讨碗茶水,你拿這馬尿似得東西敷衍,還傷了我的朋友,這可不太像話了。”
那婆婆道:“小娃娃膽子不小,嘻嘻,你以為誰都配讓婆婆我為他斟茶倒水嗎?”
千晴一拍桌子,豁然長身站起,道:“老太婆,既然如此,為何要開客棧,我等替你拆了,豈不是更好!”
張人致聽千晴為他說話,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恐怕惹禍,忙道:“兄弟,別說了。”
千晴只當未聞。要不是考慮不要給大哥添麻煩,依千晴的脾氣,估計說第一句話就與對方打了起來。
婆婆那雙無神的眼中忽然暴射精芒,說:“你要拆我的客棧,不怕我宰了你這小兔崽子嗎?”
千晴一腳踩在凳上,眼露兇光:“宰了我這小兔崽子,絲毫不打緊,傷了老太婆的脆骨頭,便有些問題了。”
就在這時,臨子初忽然擡起左手,用力抓住千晴的手臂,将他扯到自己身後。
千晴一怔,不知臨子初為何忽然做出這樣滅自己威風的舉動。
便聽得那婆婆嘶啞地笑了兩聲,宛如枯樹的手指,指着千晴,道:“小娃娃無知無懼,性子倒讨婆婆喜歡。只是開脈開得太也差勁,否則抓你來陪婆婆我說話,也是好玩。”
臨子初說:“婆婆,我等無心闖入,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聲音清朗冷峻,無一絲咳音。
婆婆道:“你這小孩也很不錯,寒龍卧雪體,嗯,果真名不虛傳。你小小年紀,能習得‘天青地白掌’,要來打老身,了不起,了不起啊!”
臨子初如臨大敵,那婆婆眼中也有忌憚。
這般僵持了一會兒,婆婆說道:“你們喝了我一杯茶水,按理說是要付一塊下品靈石的……”
衆人都是一驚。須知擎天之柱靈氣聚集,盛産靈脈。然而擎天之柱以外的地方,靈氣稀薄,靈石罕見。
臨家莊家大業大,此次前往擎天之柱,也只讓臨子初拿了百餘塊下品靈石。其他築基修士每人手中有不到十塊,那婆婆說要一塊下品靈石換一杯茶,委實貴得吓人。
又聽她道:“……不過看在你們無心闖入,老身且放過一馬。剛剛要踹我的那個小子,你出來。”
張人致眼看少莊主與這老婆婆說話都畢恭畢敬,早已知道她不同尋常,說不定是隐藏極深的大能。他對臨家莊忠心耿耿,為了不讓臨子初為難,搶先一步踏出,說:“就是我了。”
婆婆看他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桀桀笑兩聲,道:“別怕,老身方才說你有良心,你便是有良心。老身年紀大了,積福積善,好心要提醒你幾句話。”
張人致一愣,問:“什麽?”
“你們自西而來,想來是要東行前往擎天之柱。自此之後,路途越發艱險,不可再乘馬車。否則引人注意不說,還容易招引妖魔。”
衆人嘩然,眼看這穿着破破爛爛的老太婆,輕而易舉點明他們的目的地,心中愕然,難以言表。
她又道:“老身觀你近日有血光之災,不出一月,性命難存。老身提點你兩句,萬事不可太過死心塌地,有些事乃上天注定,嗯,什麽事尚且不明,總之,你這條臭命搭進去也是沒有半點轉圜餘地,還不如茍且活着,日後再做他圖。”
這老婆婆說了一串不知所雲的話,張人致聽不太懂,卻聽得她連罵自己命賤、臭,直氣得面色通紅,雙拳緊握。
婆婆說完,再也不看張人致,而是扭頭看着千晴,連聲道:“這小娃娃……這小娃娃好生奇怪……你把袖子裏的小東西拿出來給婆婆瞧瞧……”
雙眼精光閃閃,仿若貪婪的商人,見到滿箱的珠寶。
臨子初上前一步,擋住婆婆的視線,說:“多謝婆婆指點,我等這就離去,告辭了。”
那老太婆頓了頓,長長‘嗯’了一聲,她心中也是暗暗戒備臨子初,不願與他交手,眼看百餘人如過街老鼠般自客棧湧出,沒有阻擋。
幾人進來時,太陽毒辣。此刻出來,方才發現已是夜晚,天幕上繁星點綴。
這種時候實在不适宜趕路,但他們都想盡快離開客棧,于是忙到馬廄趕馬。
忽聽前方馬廄有人驚呼:
“咦……我們……我們的馬車都不見了。”
馬廄裏只剩下幾十匹駿馬,而馬身後的馬車,已經不見蹤影。
想也知道,一定是方才客棧裏的古怪婆婆搞的鬼。然而沒人敢再進去與她理論,只好兩人乘一匹馬,向前行去。
千晴與臨子初共乘一匹,千晴個子稍矮,坐在前方。
臨子初在後,關切問道:“你喝了那杯茶,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千晴搖頭,說:“只是普通的茶。大哥,我……方才沒忍住,給你惹了麻煩,是不是?”
因身患頭痛惡疾,他本來是全然不怕死的性子。加上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平時實在是喜愛惹事。
然而剛剛臨子初過于擔心,将他扯到身後,握着千晴的掌心都冒出冷汗,顯然擔心至致,讓千晴好生後悔。
臨子初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低聲咳嗽,說:“你沒事就好。”
千晴身體一震,心中湧出無限情緒,只覺得更加後悔,恨不得能立刻做些好事,彌補自己方才的莽撞。
馬不停蹄,向前奔了一個時辰。
一行人自中午起,就沒喝過一口水,沒吃過一粒米,這會兒都口幹舌燥,盼望能找個地方休息。
然而這裏距離下一個客棧,還有半天的路程。
就在衆人以為要連夜趕路時,忽聽有人喊:“哥哥們看,前面有人紮營。”
千晴擡眼,果然看見前方有幾十個帳篷形狀的東西。
有人驅馬到臨子初身邊,問:“少莊主,我等去跟對方讨些水喝,可行嗎?”
聲音畢恭畢敬,準備着服從臨子初的命令。
臨子初築基修士,夜能視物,看着衆人嘴唇幹裂,于是點點頭。
那人大喜,駕馬到一頂帳篷前,翻身下馬,道:“我家主人路過貴地,想讨些水喝,不知能不能行個方便?”
衆人靜靜等了一會兒,不多時,另外一頂帳篷中,有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子掀開門簾走出,他上下打量臨家莊各位,忽然輕聲道:
“各位修士老爺們,為何不直接走過,偏要停在我們商隊這裏。罷了,也是我們倒黴。”
男子又稍微提高聲調,說:“懶家夥們,馬不裹腳的修士老爺停在我們家門前,倒了大黴了,快快起身,收拾東西逃命吧!”
聲音不大,可話音剛落,所有帳篷裏都開始傳來起床收拾的聲音。
張人致怒道:“和你讨碗水喝,怎麽是倒了大黴呢?”
中年男子沒有說話,轉身回了帳篷。
一時間空地裏只留下臨家莊的人,風聲呼嘯,鬼氣森森。
衆人一天之內連遇兩件怪事,想着剛剛的老婆子,沒敢追進帳篷裏。
幸而那中年男子很快就出來了。他懷裏抱着十幾個水袋,迎上前,分別遞給衆人。
千晴問:“大叔,為什麽我們來了,你們就要逃命去?”
那中年男子聽千晴喊得親熱,原本緊繃的神情和緩了,他道:“小公子,你不知道,這附近有許多妖魔,牙尖爪利,專門攻擊落單的修士和商隊。妖魔有人類的智慧,狡猾無匹,能跟着你們馬兒的足跡找到我家商隊的落腳點。若不逃命,恐怕第二日金家商隊就被血洗一空了。”
千晴說:“原來如此,你喊我們是馬不裹腳的修士,就是在說我們落下了馬蹄印。”
“正是。”那中年男子道:“妖魔可怕的緊,小公子若是遇到了,可要小心。大叔我臉頸這些疤痕,便是妖魔留下的。”
千晴凝神去看。
金家商隊十分小心,紮寨處甚至沒有點燃篝火,千晴方才沒注意到男子的臉,這會兒才看見,中年男子的臉、頸有幾道陳舊的傷疤,盡管現已愈合,也能看出當時的兇險。
“你們要去哪裏逃命?”
“唉,慚愧,慚愧。小人雖然惜命,可也太過愛財。明知遠離擎天之柱山底就不會再遇到妖魔,但還是得去往那邊,賣點小玩意,養家糊口。”
言下之意,就是要去往擎天之柱了。
帳篷裏窸窸窣窣的收拾聲很快停了,有二三十人從裏走出,手腳利落的将帳篷收起,動作幹練,顯然已經收過千百次。
臨子初看了張人致一眼,張人致立刻明白,他道:“我們也要繼續趕路,你們想逃命的話,不如求求我家主人,帶上你們一起。”
那男子大喜,道:“妖魔畜生最是欺軟怕硬,修士一多,便不敢過來吃人。能跟着衆位老爺,真乃幸事。”
說完,男子與他商隊的其他人牽馬,跟在臨家莊隊伍後頭。
只有領頭的中年男子,騎馬走在前面,陪千晴說話。
千晴随意一掃,就見金家商隊的人,身下的馬匹各個瘦得露出骨頭,走路有氣無力,馬蹄上還裹着厚厚的棉布,以免走路發出聲音。
他覺得有趣,問那中年男子:“大叔,你叫什麽名兒?”
男子道:“我叫金奇貴,不過他們都喊我疤臉老四。”
“嗯,看來四叔,你的命很金貴了。”
金奇貴咧開大嘴,說:“稱不上,不過家裏老母給我起名,确實是這個意思。想來什麽東西,都沒她家兒子的命金貴。”
千晴看他身上背着的行囊不算大,也沒有其他商隊那種浩浩蕩蕩行李裝好多馬車,好奇地問:“你去擎天之柱,賣些什麽?”
“都是些小玩意。前往擎天之柱這條路千難萬難,我們商隊多是凡人,運太大太重的東西,容易折在半路上。”
“那些小玩意,賣給修士嗎?”
“正是,比如一些我們家鄉盛産的低階靈草,可以讓煉氣女修氣色紅潤,或者身材苗條。再比如護養低階靈劍的露水,能讓劍鋒一塵不染。在我們家鄉,都是些随處可見的東西,只是擎天之柱的修士平時忙于修煉,沒時間采集,就讓我金家商隊撿了便宜。”
千晴看着金奇貴後面的行囊,不知為何,莫名覺得他後面的東西令自己有種熟悉的感覺。那感覺十分微妙,細如絲線。
千晴問:“那你身後背着的,是什麽?”
金奇貴頓了頓,不着痕跡地看了眼臨子初,他見臨子初神情平淡,眼神沒有波瀾,便伸手在行囊中摸索一陣,抽出一根禽類的羽毛,說:
“這東西可不常見,是金家商隊這次交易最貴重的東西,是以由我背負。”
向千晴攤開手掌。
就見這羽毛通體純黑,散發出一種極為神秘的色澤。羽毛周圍的空氣,仿佛能被它吸走一般,波動着扭曲。
千晴一見之下,就覺得被什麽吸引了。他驀地傾身,眼睛直勾勾看着此物,問:“這是什麽?”
金奇貴說:“這是不落兇鳶的翅羽。小公子,你可知道不落兇鳶?”
“嗯。擎天三險之一,沼澤蚊王,潛匪修士,不落兇鳶。”
“正是。不落兇鳶乃是一種永遠盤旋在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的黑色巨鳥,它們相貌醜陋,性格兇狠,可因尋常不會侵入擎天之柱,不會主動攻擊修士,所以三險中排行最末。”
金奇貴身為商人,嘴皮功夫自然厲害,此刻侃侃而談,道:
“而不落兇鳶的翅羽,有扭轉空間的神奇功效。東昆仙主之妻,行逆天大能法術,将全身血肉溶于仙主遺脈體中,道消身隕之前,将親生骨肉放于不落兇鳶的身上,自此,仙主遺脈再無蹤跡,就是因為無人可知,不落兇鳶翅羽扭轉空間,究竟能将人轉移到何處。”
千晴問:“碰到就會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嗎?那你此時手中拿着,為什麽還留在此地?”
金奇貴搖頭道:“并非碰到就會被挪移,而是需要滿足重重要求。一是磅礴到難以想象的仙力,二是施法者內心強大的渴望。小公子,你要知道,擎天之柱山勢陡峭,多少人爬山時掉到懸崖,被不落兇鳶分屍食肉。若非如此,不落兇鳶在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盤旋,有人掉下去,碰到它的翅膀就能挪移,那也沒有什麽人會被這種臭鳥吃掉了。”
千晴聽得連連點頭,看着那根漆黑的羽毛,不知為何,心底湧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想伸手去摸摸。
金奇貴見他眼神認真,舌綻蓮花,把這不落兇鳶的翅羽誇得天花亂墜:“不落兇鳶為三險之一,乃是兇禽排行第三的絕兇猛獸。且上古史書就有記載,翅羽有挪移空間的神奇效果,世間罕見。小公子,你想不想買一根?這個不貴,只要兩塊下品靈石。”
千晴笑道:“這樣神奇的東西,為何只賣兩顆下品靈石?”
臨子初湊到千晴耳邊,邊咳邊輕聲說:“自然是此物使用條件嚴苛,阿晴,這東西不碰為妙。”
千晴本來也沒有靈石,聽了臨子初這話,點了點頭。
金奇貴大為遺憾,将翅羽收回行囊中,自我安慰道:“無妨,此物本來便是撿到的東西。賣出去一根,就算是賺回了本錢。”
千晴問:“四叔,不落兇鳶這樣厲害,你怎麽能撿到它這麽多的羽毛呢?”
金奇貴道:“還不是鳳昭明仙君苦苦追尋仙主遺子不得,到後來竟然想出自己落于不落兇鳶身上施展仙術,挪移空間這種大海撈針的法子。擎天之柱周圍盤旋太多這種怪鳥,可不是每個都願意讓仙君坐在翅羽上的,是以鳳昭明仙君斃落兇鳶無數,有一次,被我撞見一只落地的死鳶,我就……”
哪有不大拔毛特拔毛的道理?
千晴這時方才知曉,金奇貴背後的黑色羽毛,究竟是從何而來。
原來此物竟是與正陽仙尊大名鼎鼎的鳳昭明有關系。
要知,鳳昭明乃是已故東昆仙主在世時座下的大弟子,也是現今仙君首席。他驚才絕豔,極富戰鬥才情,甚至可以越階挑戰高階修士。
是公認的化神修士中,戰力第一的厲害人物。
這樣的人物,都找不到仙主之子,可想而知此事究竟有多麽困難。
千晴身體微微向後傾,脊背幾乎貼在臨子初的胸前,他說:“大哥,這倒是好玩得緊。”
臨子初點點頭。他對鳳昭明了解的比千晴更多,是以聽到鳳昭明最後竟然采取了靠不落兇鳶挪移空間這樣極苛刻的法子來找尋仙主遺脈,心中錯愕。
臨子初想了想,邊咳邊問金奇貴:“……不知擎天之柱山體周圍,究竟有多少不落兇鳶?鳳昭明仙君嘗試多長時間,能找到仙主遺脈?”
“這就說不準了。不落兇鳶,不說有十萬,也得有九萬,數目可算不清楚。”金奇貴又道:“至于鳳昭明仙君……他想靠這種法子找到仙主遺脈,恐怕需花上不少時間。要用不落兇鳶的翅羽施展挪移之術,消耗的仙力着實不小。且鳳昭明仙君平日繁忙,可真是,可真是難為了他。”
臨子初心中一動,他沉聲道:“只望盡快找回仙主遺脈。仙君若能做到此事,功不可沒。”
“自然!誰能找到仙主之子,誰就是正梧洲的功臣。”金奇貴用右手捂住胸口,閉上眼道:“自東昆仙主殉難歸天後,正梧洲多年再無人可登臨仙主之位,以至于四洲中正梧洲實力最是落後。只盼東昆仙主在天之靈,保佑其後代平安,保佑正梧洲不再受外界欺侮……”
說着說着,聲音竟然哽咽起來。
顯然是想到了東昆仙主當年為天下蒼生就義,而今正梧洲積貧積弱,民不聊生。像他這樣行商的百姓性命堪比草灰。
臨子初神情也轉為凝重,他右手牽着缰繩,低頭看向坐在前方的千晴。
駕、駕、駕……
駿馬噴着響鼻,邁開矯健的步伐,朝擎天之柱走去。
這般又過了兩日。
卸下馬車後,馬匹奔跑的速度有所提升。再加上臨子初帶上熟悉地形的金家商隊,抄了幾段近道,是以再有一日的路程,臨家莊衆人就可以來到擎天之柱的山腳了。
傍晚,臨家莊的侍衛出去打野味,只留幾十個煉氣修士,在安營處守候。
越是靠近擎天之柱,臨子初神情越是嚴肅,他囑咐千晴留在帳篷裏,自己則是随其他侍衛一同出去,觀察周圍的地形地貌。
千晴在帳篷裏甚是無聊,于是走到外面,便見金奇貴與其他商隊的人,正打開行囊,清點貨物。
他幾步走到金奇貴身旁,看着地面上擺滿的各式各樣叫不上名的稀奇玩意,道:“四叔,看你們幾個行李不重,攤開才知種類這樣多。”
“這次可不算多了,想當年我二十幾歲……”金奇貴剛要大吹牛皮,忽然想到什麽,停了下來,轉而拍千晴的肩膀。他說:“明日到了擎天之柱山腳,你與少莊主繼續攀山,金家商隊就停在山腳販賣貨物。這一別,你我可能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千晴皺了皺眉,道:“日後還那樣長,誰說的準呢。”
“嘿,”金奇貴笑道:“只有你這樣的小孩才這樣覺得!千晴,這些日子你叫了我不少聲大叔,有句話,我得告訴你。”
金奇貴摸着自己臉頸的傷疤,頓了頓,叮囑道:“時值亂世,你年紀又小,萬事不要強出頭,遇事能避就避,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千晴微笑,沒有回答。
心想,這番話,你應該提前十幾年告訴我。
現在已經成了這種性格,想讓他懂得為人處世需忍氣吞聲,可能嗎?
金奇貴看他這幅表情,就知千晴沒聽進去,他嘆了口氣,轉頭在地上尋找。
忽然眼前一亮,金奇貴右手做出‘捏’的動作,在衆多草藥裏找出一顆不起眼的幹癟枯花。金奇貴逆着陽光眯眼看了一會兒後,自言自語道:“就是這個了。”
千晴湊上去問:“這是什麽?”
只見金奇貴手中捏着一朵杏黃色的幹花,花瓣呈扇形,表面平滑,葉柄細長。
陽光下,閃耀着金色的光。
金奇貴說:“這是白藏仙尊培育出來的仙卉,名叫‘渾珍’。”
千晴問:“既然是白藏仙尊培育的,很厲害嗎?”
金奇貴尴尬道:“雖是仙尊培育,但其實是仙尊在修仙初期養的東西,不算厲害。不過卻是我這次行商價值排行第二的玩意兒了。排行第一的不落兇鳶的翅羽,你見到了,少莊主不讓你拿。看你叫了我這麽多天大叔的份上,就把這個送給你好了。”
“啊。”千晴一躍而起,問:“當真?”
金奇貴說:“當真!別看這東西毫不起眼,拿去賣的話,也要一塊靈石。”
千晴大喜,右手小心翼翼從金奇貴手中接來‘渾珍’,道:“多謝大叔。此物是用來做什麽的?”
金奇貴說:“用來防護。修士過着刀尖舔血的日子,難免遇到危險,‘渾珍’就是修士拿來護命的東西。一旦遇到殺身之禍,将此物放置胸前,口念:‘以命為契,護我周全’,就能形成絕強的保護壁。此壁壘便是出竅修士都不能擊碎,因此也有人稱呼渾珍為‘庇佑天神’。”
千晴道:“這麽珍貴的東西,大叔你還是自己留着吧。”
金奇貴搖搖頭,說:“我這裏還有許多,千晴,你難道不想問,這樣強大的防護仙卉,為什麽沒有修士喜歡,以至于落在我這樣的凡人手中,賤賣到一塊下品靈石?”
千晴早就想問,可擔心金奇貴以為自己嫌棄他送的禮物不夠珍貴,所以才沒開口。
金奇貴嚴肅道:“因為庇佑天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不僅出竅修士不能擊碎它,就連被保護的修士,也無法擊碎!”
“……”
“也就是說,一旦施法,修士雖然受到庇佑,可也被生生困在裏面,再也無法邁出保護壁半步。‘以命為契’,意味……一直保護修士到喪命為止。”
聽到這裏,千晴點點頭:“怪不得。”
陽光下,原本此花金黃耀眼的光芒,也顯得了無生機。千晴覺得這東西簡直沒有半點用處。要知他身患惡疾,遇事從不怕死,而這幹花的效果竟然是讓人困在角落失去自由,至死方休。
那不是太好笑了嗎?又有哪個蠢貨會用這種東西?
只是此物乃是金奇貴所送,千晴不好拒絕,于是随手放到衣襟裏。他道過謝後,好奇地伸手指着地上攤開的其他貨物,詢問是用來做什麽的。
由于明日就要到達擎天之柱山腳,入夜後,金家商隊的人點燃篝火,拿出醇香的濃酒,分給衆人。
痛飲一番後,又牽着手圍繞篝火唱歌跳舞。
原來商隊有這樣的習慣,無論此次行商傷亡多少,都要在到達擎天之柱山腳之前的晚上,喝酒跳舞,驅逐厄運,以求下次也能來到這個地方。
金奇貴喝酒喝得面紅耳赤,扯着嗓子讓商隊的人感謝臨子初好意帶着他們,減少了商隊人員的傷損。
跳過舞後,衆人唯恐妖魔偷襲,于是紛紛坐到篝火附近,開始閑談。
越是靠近擎天之柱,衆人的話題就越是集中。
無非都是‘仙主之子’與‘鳳昭明仙君’。
這兩人中,仙主之子下落不明,所以還是談論鳳昭明多一些。
談到他是東昆仙主首徒,習得師尊本領,靈敏聰慧。九問劍乃天下奇劍榜排行第二的絕世好劍,此劍性情孤僻陰冷,已有近萬年不肯追随修士,但見到鳳昭明時,劍身忽然發出悲鳴,就此認主。
談到鳳昭明年紀輕輕,已經有化神修為。又說他脈點開在眉端,天資何等驚豔。
一句一句,如數家珍。
千晴聽得不耐煩,舉起酒壇頻頻飲酒,不多時,竟然喝了一整壇,直喝得頭暈目眩。
同樣內容的對話,每日都在重複。除了誇贊的詞語翻了花樣,其餘本質并未改變。
就在千晴聽得昏昏欲睡時,身邊那個熟悉的男聲,突然咳嗽着輕聲說:
“……仙君這般能耐,晚輩既敬且佩。自當以仙君為鏡,反省己身,朝乾夕惕,早日尋回仙主遺子。阿晴,你說呢?”
聞言,千晴冷哼一聲,諷刺道:“身處高位,理應如此,分內之事,又值得人誇什麽了?”
臨子初本是看千晴昏昏欲睡,才開口與他交談,誰知千晴并不應和自己,不由錯愕。
千晴說完這話,放下酒壇,轉身走進帳篷。
臨子初一愣,頓了頓,起身跟去。
當他掀開帳篷的門簾,剛走進去,忽然被人從身後襲擊,有人撲上來,将他緊緊摟住。
千晴喝了太多酒,渾身都燙,抱着臨子初時,體溫熱的驚人。
臨子初被撲得向前一步,握住千晴摟在自己腰間的手。
千晴憤怒道渾身發抖的地步,卻不知自己在憤怒些什麽,他神志不清,意識全無前,啞聲說了句:“大哥,你……我不許你再……”
“……”
“……你再……”
臨子初心髒一震,身體不由發抖。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他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
說完這句,千晴下颌落在臨子初肩上,雙目緊閉,睡了過去。
臨子初等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千晴繼續說話,才發現這人已經睡着。他又等了好一會兒,笑了笑,拖着千晴,将他放到床上。
築基修士夜可視物,臨子初能清晰地看見,黑暗中千晴的臉頰。
他坐在千晴身邊,頓了頓,臨子初悄無聲息地俯下身,臉離千晴越來越近,右手也碰了碰他的面龐。
臨子初年有十六,未曾愛慕異性,從無摯交好友。
他的手心碰到千晴後,很快就縮了回來,懸在半空,順着千晴臉頰的弧度,動作緩緩,虛拟着撫摸。
他知道自己的手要比尋常人冰冷很多。即便是炎炎夏日,被別人碰到,對方也會猛地縮回手,露出愕然的表情。
再看臨子初時,眼神敬畏,可是卻再也不把他當成正常人了。
臨子初有時回想,自己被發現有寒龍卧雪體之前,日子到底是什麽樣的。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隐隐覺得,自己與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了。
臨子初生下來後,母親的身體就變得不好。當他七八歲時,母親更是要一直卧在床上,不能起身,也不能吹一點涼風。
有一天晚上,臨子初半夜囑咐廚娘熬參湯,然後親自端到母親房門前。
然而他站在門口,聽到母親對她陪嫁的侍女虛弱地說道:
“翠雲,自打生了初兒,我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生這孩子的時候,他不僅帶去了我全部的精華,還帶走了一樣不同的東西。唉……沒了那樣東西,我就要死了。”
臨子初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回去的,可他記得,那次是自己出生後最後一次落淚。
他哭得滿面淚水,因為他聽得懂方才從母親那裏偷聽到的話是什麽意思。臨子初早就知道,自己身體裏有個‘東西’。那東西很涼,很可怕,就藏在咽喉。
只是不知道,那東西原本屬于母親。
只是才知道,母親為何一直疏遠自己,從不疼愛她的親生骨肉。
臨子初覺得母親應該怪自己。她本來可以有許多孩子,沒必要為他一個斷送生命。她也可以将一切告訴父親,讓父親一起恨他。
可是她沒有。
不久,母親病重去世,臨子初望着悲痛欲絕的父親,心中強烈的恨起自己來。
他奪走了母親的生命,搶了她賴以生存的東西。
享受她的幸福,他是個噬母的……怪物。
自此之後臨子初喉間的東西越來越強大。有一次,臨子初在深夜醒來,偶然瞥了眼鏡子,就看到了令自己毛骨悚然的一幕。
他發現自己喉嚨……喉嚨閃着藍色的光。那光時而變為龍,時而化為桃樹,很快消失,仿若幻覺。
臨子初呆呆的坐在床上,深知自己見到的絕不是幻覺。
他殺死了自己的母親。
這是他罪惡的證明。
直到十五歲開脈,臨子初方才知曉,自己喉嚨蘊藏着的強大的力量,被稱為寒龍卧雪。擁有這種力量的人,就擁有傳奇體質。這股力量太過強大,開脈後,若不待在靈氣濃郁的地方,臨子初體內與外界靈壓差距太大,就會引發肺腑的震動,表現就是不停的咳嗽。
臨子初此時方知,當年自己從母親身體裏帶來的,究竟是什麽。
傳奇體質,人人豔羨。
可除卻擁有體質的人以外,無人知曉,這寒龍卧雪體的可怕之處。
臨子初年有十六,未曾愛慕異性,從無摯交好友。
除千晴外,……日後再也不會有。
臨子初懸空撫摸千晴的手停在那裏。他想,有什麽可惜的呢?
這世上已經有一個人,不會碰到自己的手就往回縮。會壓在他身上像對待尋常人一般朝自己的臉揮來拳頭,與他在地面扭打。會在半夜時偷偷靠近。會依賴的向後靠,回頭喊:
“大哥。”
臨子初忍不住的微笑,他最後看了一眼千晴,收回手,躺在他的身側。
轉眼到第二日清晨,千晴宿醉醒來,頭痛欲嘔。他心中有些預感,果不其然,過了半個時辰,惡疾便被引發,着實痛得厲害。
千晴痛到渾身抽搐的慘烈地步。
金奇貴第一次見千晴發病,驚問:“千晴是怎麽了?”
臨子初并不答話,他用右手緩緩釋放靈力,四周溫度驟降,減輕千晴的痛楚。
有煉氣修士被凍得瑟瑟發抖,連忙離得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