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便見峰頂之下, 盤旋無數寬翅、長尾的黑色巨鳶。

它們面目猙獰, 喙裏長滿利齒,不似尋常鳥類。

正是被修士成為‘正梧奇觀’的兇禽, 不落兇鳶。

鳳昭明紅白大袍被風吹得發出铮铮聲響, 仙君束後長發劇烈擺動。他俯視下方, 神情冷漠,帶着睥睨天下的氣勢。

——不出此月, 便可尋得仙主遺脈。

鳳昭明望着下方盤旋的兇鳶, 心想,既然如此, 此次是他最後一次用兇鳶翅羽, 挪移空間。

若此次再找不到仙主遺子, 那麽他就到仙殿等候。

若此次足幸,能夠尋到……

鳳昭明阖上雙目,腳步不停,神識放空。

腦海中不由浮現, 當年東昆仙主負手臨淵的背影。

東昆仙主生于名門貴族, 性情溫和, 戰力不凡,尤擅蔔算、丹青、弈棋。

鳳昭明二十歲時被東昆收為首徒。東昆仙主誨人不倦,從打坐吐氣開始,親手教他握劍劈斬,施法捏訣。乃至執筆拾子,更是傾囊相授, 毫無保留,如師如父。

自拜師為起,直到東昆仙主以微軀之能,施展通天之術,對抗孽龍,挽救天下蒼生,道消身隕。師徒二人相處共九百五十四年,未曾聽到東昆仙主叱責鳳昭明一句。

東昆仙主……

鳳昭明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如同浮萍,朝擎天之柱無底懸崖輕然下墜。

耳側傳來呼嘯的風聲,有數只不落兇鳶揮動寬翅,急不可耐地朝鳳昭明飛來。

Advertisement

它們發出貪婪至極、饑腸辘辘的吼叫,鳴聲悅耳動聽,仿若仙樂。

數只兇鳶還未湊近鳳昭明,就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利齒不斷咬合,散發陣陣腥臭。

東昆仙主之恩,重難回報。只有這個孩子,只有這個孩子,無論如何,哪怕傾其所有,也定要将他尋回。

鳳昭明赫然睜開雙眼,剎那間,一股磅礴的靈壓席卷八方,遮天蔽日,籠蓋整座山峰。

圍在仙君周圍的兇鳶發出凄厲的鳴叫,待要閃躲,已被鳳昭明揪住翅膀。

兇鳶激烈掙紮,回首用利齒去咬,鳳昭明悍然躍上鳶脊,長發如墨,逆風狂舞。

便見紅光迸射,周圍空間肉眼可見變得扭曲,一陣天旋地轉,仙君雙足踏上實地,仰首望向四面。

鳳昭明神情肅穆堅毅,沒想到不落兇鳶竟然可以跨越界膜,将他送到如此遙遠的地方。

他已然認出。

這裏竟然是……

東島,潦極洲。

天有四足,地有四洲。

東有東島潦極洲,西有西陸正梧洲,南有南疆徜空洲,北有北嶼泰重洲。

各洲氣候不同,百姓習性自也不盡相同。

譬如西陸正梧洲,臨海多雨,百姓骁勇兇悍,腿裹繃帶綁腿,內有止血驅蟲的藥粉。一旦受傷,可以拆開包紮。

臨家莊一行修士在擎天之柱潮濕的叢林中艱難穿越。除了最開始有些不适應外,他們很快展現了正梧洲居民剽悍的實力,行走叢林如若平地,速度越來越快。

幸運的是,他們一直沒有遇到被稱為擎天三險之首的沼澤蚊王。加上不知為何,那些不成氣候的小個頭兇蚊,似乎能聽懂千晴的言語,甚至害怕他,願意聽從千晴的指令。

是以一行人沒有遇到棘手的事情,十幾個築基修士無一人受傷。

這日,臨家莊修士正向前行,忽聽前方有‘咄咄’刀劍碰擊之聲,似有人在前惡戰。

張人致道:“少莊主,此處混亂,不如改道避開吧。”

臨子初剛要說話,前方惡戰之人,有耳目靈敏的,已然看見他們。

對方大喜,道:“幾位道友,我們是開源劍宗的弟子,路遇兇蚊,損傷了幾位弟子。你們能否過來相助?待得脫險,必有厚報!”

衆人大驚,想到兇蚊可怕,都不願上前。

他們曾在第二階段入山口與開源劍宗弟子有一面之緣,而後臨家莊侍衛停下調整,開源劍宗弟子比他們早一日出發。

這會兒竟然追上了。

千晴湊到臨子初耳邊,低聲道:“大哥,我們不出聲,悄悄躲開。這些開源劍宗的弟子失手殺了不少兇蚊,臭蚊子不會善罷甘休的,不必上前惹事。”

臨子初極淺點了點頭。

正要繞路而行,開源劍宗的弟子已找到救星一般,朝他們這邊挪動。

有的認出臨子初,‘咦’了一聲,邊劇烈喘息,與兇蚊惡鬥,邊說:“你……你是臨子初!如此幸甚,道友,快來相助。”

這修士腰間被兇蚊叮了一口,戳出三個血洞。且兇蚊叮出的傷口,難以止血,是以修士傷處血流不止,将開源劍宗青色宗袍染成紫色,受傷頗重。

那弟子見到臨子初,言語間忍不住的興奮。

其餘修士齊齊‘啊’了一聲,精神振奮,呼喚:“子初道友,久慕英名,尚請不吝助我一臂之力,日後必有重謝!”

“是啊,子初道友,我……我撐不住了,求你幫忙。”

态度誠懇,與先前見面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千晴嘆了口氣,暗罵真是倒黴,竟然被認出來了。

臨子初此次千裏迢迢來到擎天之柱,是為了能夠拜入仙門。

若開源劍宗這幾十個弟子全都死在這裏,那麽當然沒有問題。

可一旦留下一兩個活口,臨子初見死不救,定會成為拜訪仙宗的污點,于他影響頗大。

想也知道,開源劍宗不可能讓弟子毫無準備,爬這座危機重重的仙山。

定然有壓箱底的保命之術,以防弟子全盤傾覆。

能不被認出,悄悄離開,自然最好。可既然被認出來了,再不上前解救,于臨子初名聲有損。

千晴壓低聲,對臨子初道:“大哥,這些兇蚊能聽懂我說的話,我且過去試試,能不能幫他們脫險。”

臨子初想也不想,便搖頭道:“走了,衆修士随我繞道而行。”

千晴心中一動,心想,大哥是怕我遇到危險。

被惹怒的兇蚊确實十分可怕,見這幾十個劍宗弟子如此狼狽便已知曉。

然而他心思一轉,迅如閃電。千晴皺眉,說:“大哥,這忙恐怕不得不幫了。因為,若是這些劍宗弟子被逼急了,動用仙術,或禦劍逃跑,也許會引來沼澤蚊王。屆時我們離得太近,恐怕會被殃及。”

臨家莊衆修士均反應過來,想到這點,一拍大腿,心中懊惱,覺得太過倒黴。

千晴卻有五六分把握,能制住這些他媽的臭蚊子。

到時候,臨子初不費吹灰之力,便是這幾十個劍宗弟子的救命恩人,名望大增。拜入仙宗,又多了一分把握。

正想得美,臨子初忽然伸手,握住千晴手腕,低聲道:“不必,我等速速繞路前行。”

忽聽一個尖銳的女聲,痛極慘呼。

衆人齊齊扭頭。

千晴伸長脖子,望向前方,只見有一女子,體力枯竭,握不穩劍,乃至被兇蚊三根針般鋒利的口器刺入腹部。

只差幾寸,就要叮到心髒。

兇蚊身體一抖,口器用力回吸,便聽‘咕嚕’兩聲,那畜生貪婪地飲了口熱血。女修身體抖若枯葉,臉色慘白。

有一男修目眦盡裂,大吼:“師妹!”

再不管是否會激怒蚊群雲雲,男修一劍斬斷面前兇蚊脊椎,幾步湊到女修身旁,猛地斬斷兇蚊口器,将其刺死。

那口器已經脫離兇蚊身體,卻仍在回吸,源源不斷攝取女修體內鮮血。

周圍兇蚊聞到血的氣息,越發殘暴。

幾個開源劍宗的弟子被兇蚊叮得渾身是血,他們氣喘籲籲,眼看就要被逼到絕境。

見狀,臨子初眉端緊皺,急道:“兇蚊此刻狂性大發,絕不能上前。”

開源劍宗有幾個弟子隐隐聽臨子初與誰交談,似乎沒有上前的打算。

有人高聲呼喊:

“子初道友,要去往何處?快來相助!”

“若來幫我,日後必有酬謝。”

“你若不來救我,我師父不會放過你的!”

劍宗弟子将希望寄托在臨子初身上。然則心中知曉,臨子初不過是築基中階修為,多他一個也不能扭轉戰況,是以各個與兇蚊拼死相搏,場面極為慘烈。

臨子初緊緊握住千晴手腕,不願讓他上前冒險。

千晴聽這劍宗弟子言語越發不客氣,心中大惱,有心震懾群蚊,怒吼幾聲:

“他媽的,臭蚊子,給我滾遠點。”

只可惜刀劍碰撞聲嘈雜混亂,傳到沼澤那邊十分微弱,似乎沒有兇蚊懼怕這樣細小的聲響。

千晴腰間懸挂的口袋,激烈的上下晃動,阿毛連聲叫喚,同樣無人聽到。

便聽得沼澤那邊時時傳來到達極限的慘叫,有人開始大聲詛咒。

痛罵臨子初見死不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雲雲。

千晴怒急,待要上前,手腕卻被臨子初緊緊拉住,如箍鐵鉗。

臨子初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旁人的詛咒,他将千晴扯到自己身前,命令衆人:“速速回行。”

說完,與衆修士疾步朝反方向走。

“大哥,來不及了!”

“阿晴,快走!”

叢林潮濕,泥土多青苔。

幾人走得甚疾,在泥上留下重重的腳印。

千晴大急,忽然想到什麽,愣了一下。

随後他神情堅毅,似乎下定決心。

屈起右手手指,放在唇邊,閉目鼓氣長吹。

便聽得一聲響徹雲霄的尖銳哨聲,在擎天之柱回響。

擎天之柱,東昆仙主遺殿。

殿內瓊臺上,有四根雕刻精致的彩柱,自镂空處瀉出汩汩靈氣,肉眼可見,如同水霧,濃郁至極。

兩只細頸仙鶴,怡然安适,靜靜站于瓊臺柱下。

有微風吹進殿內,夾雜着莫名的聲音。

似乎是聽到了什麽,不知怎的,兩鶴停下梳羽動作,仰頸展翅,高昂鶴唳,朝殿門走去。

走了兩步,停下身來,仙鶴靈動的獸瞳裏,有一絲疑惑的神情,轉瞬即逝。

擎天之柱,鎮穢峰,攘邪閣。

昭明仙君宮殿,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懸在半空之中。

長劍破舊不堪,劍身、劍柄皆有裂紋,尚未靠近,便可聞到長劍上腥臭欲嘔的血氣。

盡管如此,這把長劍仍被放在攘邪閣最中央,被鳳昭明施展層層法術,嚴密保管起來。

仿佛這把長劍,是正陽仙宗最珍貴的寶物。

仙鶴唳鳴之時,原本寂靜了十幾年的寶劍,微不可見地顫了一顫……

所謂擎天有三險,險險不通山。

三險之中,沼澤蚊王位居首位,皆是因為兇蚊性情暴烈,喜群起攻之,戰力不凡,令衆多修士喪命于擎天之柱。

直到幾年前鳳昭明仙君下山懲戒兇蚊,一戰之威,使兇蚊不敢再視修士性命如蝼蟻,輕易不主動招惹。

可即便有仙君威嚴震懾,一旦惹怒兇蚊獸群,還是極難有人能夠脫身。

……極難能脫身。

一位看上去約莫二十幾歲的年輕修士,被兇蚊逼得節節後退,狼狽摔到沼澤中,渾身都是臭不可聞的淤泥。

他是開源劍宗新收來的低階弟子,此次随師兄姐來攀擎天之柱,誰想惹怒兇蚊,招惹殺身之禍。

他的一只腳才剛剛踏入修真界,不談問鼎天下,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問心儀的女修,究竟叫什麽名字……

望着面容猙獰、朝自己撲來的兇蚊,年輕修士神情絕望,忍不住握起劍,捏了法決。

忽聽一聲清亮的哨聲,貫耳而來。

回蕩于叢林之間。

原本令人恐懼的兇蚊,聽了這哨聲,竟似偷食的小孩被母親打手一般,向後一縮,抖抖身體。

豆眼仍舊貪婪地盯着年輕修士,神情掙紮。

緊接着,又是一聲哨響長鳴,比起之前,更添尖利,如訓如斥。

那兇蚊哀叫一聲,撲打翅膀,扭頭便走。

年輕修士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死裏逃生,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子初道友不知有何天賦神通,光靠哨音,便能驅走兇蚊。莫非寒龍卧雪體,當真如此神妙?”

“若不是子初道友,我等此次損傷慘重,說不定還要引來蚊王。”

“道友高義,今日結實高賢,大是幸事!”

擎天之柱,第二階段,叢林之中。

開源劍宗幾十個弟子皆是身帶傷口,血流不止。

他們解開綁腿,抹過藥粉後,用力勒住傷處,防止血流。

臨家莊衆修士雖不情願,可考慮到他們是宗派弟子,還是留下,替他們看守四周。

臨子初對衆人的贊詞聽若無聞,時不時看看千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千晴聽劍宗弟子誇贊臨子初,微微一笑,忽然說:

“大哥雖然厲害,可各位師兄也非等閑之輩,與三險之首相搏,絲毫不落下風。即便大哥不出手,只靠你們,再過幾吸時間,也能打贏兇蚊。畢竟是宗派子弟,與衆不同啊!”

劍宗弟子一愣,不知千晴是不是在嘲諷。

可見他表情真摯,均想,是這小孩子不懂實情。

即便心知,被這樣俊秀的少年誇贊,仍覺十分舒坦。那弟子推脫幾句:“哪裏,哪裏。”

表情得意,對千晴倍增好感。

千晴心中嗤笑一聲,表面更加恭敬。

卻不見不遠處,有一年輕修士,渾身遍布淤泥,臭氣熏天。

他呆呆地坐在那裏,渾身顫抖,目光呆滞,好似吓傻了一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