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回到蜀山(4)
既然答應了幫助琅琊真人守護鎮命塔,我的清閑日子也算是結束了。一大早我就背着本體往鎮命塔的方向飛去,遙遙的只見那高聳入雲的巨塔下,許多弟子正在演練天蛛劍陣,劍光織成一張細密靈動的蛛網,将鎮命塔嚴嚴實實地織在中間。另外一些弟子正踩着自己的佩劍懸在半空中,忙着以丹砂在塔身上書寫咒符,遠遠看上去像有七彩虹光繞着巨大浮屠盤旋流轉,煞為壯麗。
琅琊真人站在塔前緩緩踱步,審視着衆弟子排練之劍陣。我落在他身邊時他才轉頭對我溫和一笑,“你還真的來了?”
我抱着本體站在一邊看着那些弟子們一臉苦大仇深地排練劍陣,酷酷地說,“主人需要有劍幫你,我當然要讓主人放心。”
琅琊真人轉過身來,經過我身邊,往鎮命塔大門走去,“你上一次進入鎮命塔,卻未曾進過塔下我守了将近五十載的司命宮。既然你要幫我,便帶你看一看吧。”
他走到鎮命塔緊閉的千金石門前,門上劃下幾道比劃。門上浮起一層淺金色的符文,搖晃片刻,厚重的石門竟呻吟一聲,自己向後緩緩開啓。明耀的日光裏,門後似乎漆黑一片,可一旦邁入,卻發現頂部鑲嵌的那顆夜明珠其實十分明亮,照得整個空曠高廣的第一層波動着一層幽幽水光,就像是浸在深海中一樣。石門在我們身後轟然關閉,連大地也跟着震顫了一下。
地面上的石磚按照八角形向中間蔓延,最中心的地面上以五色石磚勾勒出來一奇異動物,通體雪白優美,皎如銀月,流如回雪,羊頭虎身,頭上生有一只彎曲的羊角,背上一雙碩大的翅膀似能攪動風雲,看上去比麒麟飛龍還要威武驕傲。
這第一層我曾經進來過了,不過這一回進入,卻感覺與上一次的氣氛略有不同。某種冷寂而詭秘在無形的空氣間波動,似乎空間比外面要稠密許多,給人深深的壓迫感。
琅琊真人緩步走向大殿中間,停留在地面上那異獸的圖案前。夜明珠的珠光流轉在他銀白的華發上,整個人竟有幾分虛幻。
“鴉九,你可知此鎮命塔建造于何時,又是何人所建?”
我搖頭,“不知,反正自打我來了蜀山這鎮命塔就已經在這兒了。”
琅琊真人垂眸,望着那異獸,“你又可知,這地上的是什麽?”
我跟過去左看右看,“獨角獸……但是又不是獬豸……看不出來。”
琅琊真人道,“是白澤。”
“啊?”我馬上蹲過去仔細地左看右看,見那異獸華美不凡,藍寶石雕鑄的眼睛熠熠地反射着幽光,竟仿佛真的在看我一樣,“這是白澤的本體?為什麽會把魔君的本體建在鎮命塔裏啊?這也太諷刺了?”
“這很簡單,這座鎮命塔,最初是白澤建起。”琅琊真人輕撩衣擺,跪坐下來,神色平淡地說起了千年前的往事,“當時華夏妖物肆虐,民不聊生,白澤領受天帝之命下凡,造鎮命塔,并且向凡人傳授仙法,協助太乙真人創立蜀山派。白澤本為天地間第一獸神,通曉天下所有妖的秘密,更知道如何降服他們。所以那個時候,人們提起白澤并不稱魔君,而稱神君。”
我聽得整個世界觀都快碎了,“你是說……這白澤……其實是咱們蜀山真正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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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琅琊真人擡起頭,神色間有些唏噓,“這世上,本沒有永恒不變的善惡對錯,更沒有永恒不變的人神萬物。白澤後來堕入魔道,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說不清了。”
咦……琅琊真人這話,好像跟道家信奉的“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真理相悖啊?
琅琊真人忽然擡起手,将手掌放到那白澤的眼睛上。忽然間四周地面一沉,我正要跳起來,卻被琅琊真人按住了肩膀,“不用怕,靜靜坐好。”
刻畫着白澤的地面緩緩下降,四周厚重的石壁從四周升上去,頭頂的光圈越來越小。忽然間,下沉停止了。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道樣式樸素的拱頂石門,只是這門上沒有門環也沒有鎖,只用中心一個圓圈。琅琊真人走過去将手放在圓圈之中,門便打開了。
門後是一個更加寬廣的殿堂。只是,這殿堂中只有簡單的家具擺設,比如卧榻、書桌、屏風、燈燭一類。但當中一座足有三丈高的巨大銅鏡,立刻便把所有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鏡子……黃銅雕鑄的鏡框,纏繞着蟠龍驚濤、仙鶴神木,上面無數七彩琉璃寶石,散發着炙熱絢麗的光彩。當中水銀灌注的鏡面平整到沒有一絲扭曲,猛一眼看過去,以為對面還有一座同樣寬廣的宮殿,殿裏也站着兩個人,在向這邊望過來。
我驚嘆不已,趕緊跑過去伸手摸了摸那鏡面。但一碰之下,鏡面竟如同水面一般泛起一圈圈漣漪,擴散開來蔓延至整個鏡面。我吓得趕緊縮手,回頭看琅琊真人,“這什麽東西?總不會是用來臭美用的吧?”
琅琊真人雙手揣在袖中,淡然道,“這是天王寶鑒,世人又稱照妖鏡。用它,我可以随意查看這鎮命塔裏每一層的妖物。只不過,此物乃是大羅仙境之物,我以凡人之軀使用,消耗甚大。所以每天只能使用一次。”
我啧啧稱奇,“原來我們蜀山還有這麽牛逼的東西。咦?如果在這裏你可以看到鎮命塔中每一層的情況,上一次喬嘉樹闖塔,你怎麽會找不到他?”
琅琊真人眉間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我近些年身體狀況不太好,每隔大約十日,便要入定休息一天。那段時間內無法驅動天王寶鑒。湊巧,那喬嘉樹就是在那一天闖入塔中。”
怪不得總覺得他氣色蒼白,身形比較起其他長老也顯得消瘦。想必主人這麽不高興他當這司命長老,跟這面鏡子也有關系吧?神仙之物,凡人若要用,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看了看真人那一頭雪白的發,猜想會不會這也是使用神鏡的代價?
不過話說回來,那喬嘉樹來得還真是巧。難道……他竟然知道琅琊真人在那一天無法驅動寶鑒?
琅琊真人走到我身邊,一邊說着,“九黎大軍一路遇神殺神遇佛弑佛不留退路之勢,不過是為了這個。”一邊合上雙眼,咬破手指,将一滴血抹上鏡面。鏡面忽然浮起蒙蒙一層白霧,吞滅了我們映在上面的影像。片刻後,霧氣逐漸散去,鏡面上現出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生着羊頭虎身,頭上一只彎曲的獨角,背上雙翼服帖在背上,爬卧在地。無數細銅鎖從四面八方延伸過來,鎖在雕像的四肢頭頸翅膀上。
我還在奇怪怎麽當初鎖鬼車只用了一條細銅鎖,原來剩下的全在這兒了……
“白澤的雕像?”
“不是雕像。”琅琊真人嚴肅道,“是被封印在鎮命塔最高層的白澤屍體。”
啥?這就是傳說中那被壓在蜀山的白澤之屍?!
我還以為那屍體會有多麽威武霸道光彩奪目,結果竟然是一堆石頭?!難不成白澤是石頭人?這令人略失望啊……
看出了我的困惑,琅琊真人兀自解釋道,“白澤本是不滅之軀,無論怎麽殺都是殺不死的。所以五百年前離恨天佛聯和十位上仙一同聯手施展菩提迦耶,打散了白澤的七魄,但是他的三魂卻一直在嘗試回到屍體中。一旦三魂齊聚,七魄便能重生,白澤便會再次複活。所以,即便只是沒有魂魄的屍體,也要用重重封印鎖起來,即便那三魂飛回來也沒有那麽容易突破封鎖。後來白澤的三魂被離恨天佛以某種秘密的方式處理掉了,這屍體也逐漸化為岩石,成了如今的模樣。”
“可九黎要這屍體做什麽?又沒有魂魄,他們難道要把白澤搬回去當吉祥物嗎?”
琅琊真人面上現出幾許憂色,嘆息一聲,“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恐怕,九黎已經有了關于白澤三魂下落的消息。所以……“他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我,“我們絕對不能讓他們拿到白澤的屍體,哪怕拼上全蜀山人的性命。”
老實說,我被琅琊真人告訴我的事兒給吓着了。
總覺得自己觸及到了蜀山的核心秘密啊……白澤竟然是我們的祖師爺?這事兒要是讓茅山知道了,不得先丢一頂邪魔外道的大帽子過來?而且,那白澤竟然還有複活的可能,這事如果走漏了風聲,不知道會在人間引起多大的恐慌。
我再轉頭,注視着那深眠在死亡中的巨獸。
忽然間,整個大殿中火燭一暗,一股氣息從鏡面裏吹拂出來。那一瞬間,我倏然覺得全身動彈不得。
明明頭腦十分清醒,偏偏連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一重濃重到恐怖的壓迫感從鏡子裏傳出來,陰冷的氣息撲在臉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隐約看到,那原本緊閉的白澤之眼,倏然間掙開了。那裏面難以形容的寒冷藍光一瞬間鋪天蓋地,吞沒一切。
我想要大叫,喉嚨裏卻連呻吟聲都發布出來。我睜大了眼睛,身體中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我的本體本是銅鐵之軀,對于痛感并不敏感。可這疼痛,卻仿佛是從本體內部炸開,痛到無以複加!就算被丢入鑄劍池将我全身在滾燙的鐵水中熔化,那種痛苦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若不是此刻身體不由自己,我恐怕已經在尖叫了!
就當我真的以為自己要被撕扯開來的時候,這感覺卻又在轉瞬間消失了。我一睜開眼,眼前的鏡面已經恢複了平靜,映照着我慘敗的臉色,還有細細密密布滿額頭的汗珠。
琅琊真人意識到我有些不對,關切地轉到我正面,“鴉九,你怎麽了?怎麽臉色突然變得這麽難看?”
我有些踉跄着後退一步,若不是琅琊真人扶住我,我可能就要癱軟在地上了。
“我們……我們出去吧!”我不知為何,被一種濃重的恐怖攝住了。這是從未有過的,我鴉九雖然怕鬼,但也多半是因為覺得觸感惡心。像這樣單純的、強烈的、令我不寒而栗的恐懼感,是我第一次經歷。
那是面對着終結才會有的、絕望的感覺……
大約是看出來我狀态異常,琅琊真人讓我回到本體裏,将我一路送回昭華殿。主人一摸到我的劍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馬上死死抓住琅琊真人的手臂,面現焦急,“出什麽事了?”
琅琊真人面上也有困惑,他将帶我進入鎮命塔一事告知主人,主人聽了,也是一臉莫名。
“師兄,你以前看白澤的屍體的時候,有過異常的感覺嗎?”
琅琊真人遲疑了一下,“只是偶爾,會覺得遍體生寒。在入定的時候,會受到一些幹擾。但是鴉九所表現出來的,似乎不止于此……我看,這一次還是不要讓鴉九……”
“我沒事。”我感覺稍微找回了點鎮定,馬上說道,“我可能就是……感受到了一點白澤身上的煞氣吧……習慣一下就好了!”
我想要親自守住鎮命塔。
雖然不明白這種感覺的起因為何,但對于危險和毀滅的本能告訴我,一定不能把白澤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