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若白9
錢岳鑫的事情不知從哪裏洩露了消息,忽然就徹底傳開了。這樣的狀況讓顏春曉始料未及,她報警的本意并不是這樣。
不過想來也是,基于國人愛看熱鬧愛傳八卦的劣根性,這樣的事情根本紙包不住火。救人英雄猥亵繼女,光這八個字就足夠新鮮獵奇,對于吃瓜群衆和八卦者來說,別人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麽,自己的娛樂才是頭等大事。
郭麗得到消息之後,隔日便從老家趕了回來,她根本不相信丈夫錢岳鑫會對劉美含做這樣的事情,她趕到“一春”心理咨詢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扇了劉美含一個耳光。
“你瘋了是不是?造這樣的謠!”郭麗雙眼裏布滿了血絲,趕車的勞累和憤怒疊加在一起,讓她看起來搖搖欲墜。
劉美含挨了一耳光,左側臉頰瞬時就紅腫了起來,她不哭也不鬧,冷靜地垂着頭,但顏春曉卻看到了她藏在散發下那雙微紅的眼眶。
“走!你跟我走!去警局把話說清楚!”
郭麗攥着劉美含的胳膊,将她往外拉。
“美含媽媽!你冷靜一點!”
顏春曉試圖阻止郭麗,卻被郭麗狠狠的一把推開了。
“還有你!”郭麗瞪着顏春曉,大聲斥責道:“孩子不懂事瞎說,你這麽大一個人了,還不懂權衡利害嗎?你們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別人怎麽看我老公?我老公以後還怎麽做人?”
顏春曉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走!以後我再也不會允許你來這種地方,沒病都被整成有病了!”郭麗一邊說一邊推搡着劉美含出去。
“美含媽媽!”顏春曉跟上去,“你不能這樣,你至少要聽聽孩子怎麽說吧!”
“滾開,這是我的女兒,是我們家的家事,不用你管!”
郭麗帶着劉美含離開了。
顏春曉望着她們母女離開的背影,心頭像是被堵了一塊巨石,壓抑又沉重。
小荟聽到吵嚷聲,從另一個辦公室裏探出頭來,看到顏春曉這一臉沮喪的樣子,她連忙過來安慰她。
“顏醫生,你別理她說的那些話。這女的簡直不可理喻,你做的所有事還不是為了她女兒好,要是她老公真的是那種人,她就打算這麽過去了?然後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過日子嗎?我的天!這是什麽媽呀?”
顏春曉不作聲。
“其他不說,但劉美含這孩子也太可憐了吧!她憑什麽要遭那樣的罪?”
小荟的話讓顏春曉的心裏更亂了。
她拍了拍小荟的肩膀:“你先去忙你的吧。”
“好。那你別難過。”
“嗯。”
小荟折回了辦公室。
顏春曉走到窗邊,望着窗外蜿蜒的護城河,思緒也蜿蜒曲折,站了一會兒,她掏出了手機,從通訊錄裏翻出了段尋的號碼。
段尋接到顏春曉的電話時,剛結束了一個視頻會議。
助理米菲正要向他彙報下午的行程安排,他比了個稍等的手勢,接起了顏春曉的電話。讓他意外的是,顏春曉只是想約他吃飯。
“段先生,我記得我還欠你一頓飯吧。”她在電話那頭這樣說。
段尋用肩膀夾着手機,對米菲勾了一下手指。米菲會意,把記錄了他行程的筆記本遞給他。
筆記本上,清楚地寫着他今天中午要和莫子昂一起吃飯。
段尋掃了一眼,拿起筆,将這條記錄劃掉,然後又寫了兩個字,把筆記本推回給米菲。米菲低頭,看到上面寫着“拒絕”。
拒絕啊……完了,她簡直不能想象莫子昂聽到這個消息得聒噪成什麽樣。
段尋答應了顏春曉的飯局邀約之後,就拿起外套離開了辦公室。
正是飯點,電梯口人很多,他默默地站在最後,沒有人注意到他。
“诶,你們部門那個錢岳鑫今天來上班了嗎?”
“沒有,聽說還在警察局呢。”
“真是看不出來,平時那麽正經一個人。”
“是啊,這人設崩得太厲害了,之前他救人的時候,大家還以為品德多高尚呢,幸虧公司沒有表彰他,不然現在豈不是得被笑話死……”
“段總。”身旁忽然有人注意到了段尋。
正在閑聊的兩名員工立馬噤聲,讪讪地回過頭來。
“段……段總。”
段尋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
兩名員工局促地互看了一眼,正要轉回身去,就聽段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事關個人名譽,不要随便在背後讨論。”
“是。”
餐廳是顏春曉訂的,段尋到的時候,她已經在了。
段尋一走進大廳,就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邊角的位置上,對着面前茶壺若有所思,這焉了吧唧的模樣,完全沒有那晚嚷嚷要吃肉時的生機。
他走到她面前,坐下的時候順手給自己翻了一個茶杯,倒了一杯水。
“在想什麽?”他問。
顏春曉擡眸,反應慢了半拍:“你來啦。”
“嗯。”
他看着她,把剛才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也沒想什麽。”她把菜單推到他面前,說,“你先點菜吧。”
“你想吃什麽?”
“我請你,你點。”她說着,忽然恢複了精神似的盯着他,“今天可不許提前去買單。”
“我一直請你吃飯不好麽?”
“嗯?”顏春曉下意識的以輕哼反問。
段尋笑着看着她,他知道她聽清楚了。
“也不是不好,但是我怕吃窮了你。”顏春曉的手指摩挲着茶杯,“我可是個無肉不歡的人。”
“是麽。”段尋翻了翻菜單,“我好像知道該點什麽了。”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挑你愛吃的點。”
“誰說我不愛吃肉了?”
“你也愛吃肉嘛。”顏春曉露出一個志同道合的笑容,“我特別愛吃肉,反正,在我看來,沒有什麽煩惱是一頓肉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兩頓。”
“你遇到什麽煩惱了?”段尋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顏春曉有點猶豫,她不知道該怎麽說,她腦海裏的猜想太大膽了。
段尋耐心地等着她,他知道,她把他叫出來,絕對不是為了吃飯而已。
“其實,是美含的事情。”顏春曉把郭麗從一春心理咨詢室帶走美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段尋。
“所以,你現在是在擔心劉美含?”
“對,不過除了擔心美含,我還擔心另外一件事情。”
“什麽?”
顏春曉沉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我擔心,美含在說謊。”
段尋往椅背上一仰,目光落在顏春曉神色複雜的臉上,她的眉頭皺得很緊,雙眸也因愁雲籠罩而變得不似平日那般明亮了。
“怎麽說?”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顏春曉煩躁地搓了一下額角,“就是我的一種直覺,我知道這樣的猜想很……很不負責任,可是我……”
“我明白。”段尋的語氣裏多了一絲鼓勵,“顏醫生,在我看來,你比誰都負責任。”
顏春曉看着段尋,鼻頭忽然就酸了,她覺得,自己今天一時沖動把他叫出來這個決定是正确的。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那一瞬間想到他,但此時,他的反應讓答案都不再重要。
“3月2日。”她嘴裏呢喃出一個日期。
“這一天有什麽特別?”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這一天。”
3月2日,原本沒有安排治療的劉美含,忽然自己要求調動日期,把治療延順到了那一天。這本沒什麽,可偏偏,一直緊閉心門,沉默不言的她忽然在那一天對顏春曉敞開了心扉。
雖然她沒有明說,但是,她的言辭之間處處暗示繼父錢岳鑫對她有越矩的行為。熱血的顏春曉初聽到這樣的事情,自然是義憤填膺的,再加上美含哭泣示軟,還對她表現出了莫名的依賴,這一系列的行為,統統拉扯住了顏春曉的理智。
而美含的突然失蹤,更是讓她沒有了思考的空間,在尋人無果之後,她做了報警的決定。報警就意味着,她需要向警方坦白美含之前和她說的事情,對,她沒有不坦白的理由,畢竟那樣惡魔般的行為人人都會覺得可恨。
但是,等他們找到美含之後,等她冷靜下來之後,她又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段尋問。
“還是這個日期。”
美含的畫本上為什麽會寫着這個日期?為什麽所有的一切都那麽巧的湊在同一天?
“那天早上,郭麗帶着女兒錢朵回老家,離開了環城,徹底被隔除在了事件之外。而錢岳鑫,本來會在公司被表彰收獲榮譽,可這份榮譽變成了傷害他的雙刃劍。”
“你覺得錢岳鑫是無辜的?”
“至少,他在警局表現出的生氣和憤怒是真的。從心理學角度來說,一個人在那樣的情況下真的生氣,說明他有底氣,說明他清清白白沒有做過虧心事。而且,知道美含不見了,他的擔心也是真的。”
段尋看着她。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原本櫻粉的唇上染了水光,變得更紅潤了。
“至于美含,我無法從專業角度去分析她,可是,有一個細節出賣了她。”
“什麽?”
“如果是遭受猥亵而産生了心理障礙,那麽這樣的孩子一般都會排斥和別人的肢體接觸。可是美含會主動抱我,那日在白湖小區,你提議背她下樓,她也能坦然接受,這樣不合常理。”
“你說的有道理。”段尋的語氣帶着不易察覺的欣賞。
她是個很感性的人,可感性中,又帶着理性的光輝。
“雖然有那麽多細節擺在那裏,但我始終無法說服自己,一個孩子怎麽可能會有那麽深的城府去預謀如何毀掉一個人。”
直到,她想到了那個電影。
昨天晚上,顏春曉翻來覆去睡不着,她起來打開電腦,想找個電影解解乏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日在美含房間裏她急于合上電腦那瞬間屏幕上的畫面。
那是丹麥電影《狩獵》的鏡頭。
顏春曉看過那個電影,電影主要講了早熟的小女孩卡拉在對男主角盧卡表白被拒之後,以一個報複性的謊言讓原本是好好先生的男主角陷入了性侵女童的醜聞,從此失去名譽,生活被惡意包圍的一個故事。
《狩獵》的整體基調很壓抑,讓看電影的人如鲠在喉,既難受又心寒,人性在那部片子裏體現得淋漓盡致。
聯想至此,錢岳鑫的事情,與電影裏的男主人公是如此相像。
如果美含是在看過那部電影之後,策劃了整個局的話,那麽,她真是太可怕了。因為電影中的小女孩雖帶着報複的惡意,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謊言會把男主角推入那樣的絕境,可是,美含知道。
她完全知道,醜聞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她完全知道,人言會如何毀掉一個男人。錢岳鑫最終會失去名譽失去工作甚至失去在這個城市的立足之地……
顏春曉握着茶杯的手微顫,仰頭将杯中的茶水喝盡,仿佛那就是酒。
“如果我的猜想都是對的,那麽,我就成了美含手裏刺向錢岳鑫的那把利劍了。畢竟,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如果我沒有報警,錢岳鑫的事情也不會那麽快被傳開,那些惡意,也不會那麽快湧向他。”她微微垂着頭,盡管極力掩飾情緒,但眼底的那抹暗色還是洩露了她的沮喪與內疚。
段尋拎起茶壺,往她的杯中倒水,那透亮的茶水快到杯口的時候,他收回了手。
“顏醫生,論安慰人,我一定比不上你。說實話,我也的确不擅長。”
“我沒想讓你安慰我。”
“是麽。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安慰的不好,會讓你後悔請這頓飯。”
顏春曉“噗嗤”一聲就被逗笑了。
見她笑了,段尋也揚了下嘴角。
桌上的氣氛才輕松下來,就聽耳邊傳來了一陣孩子的哭聲。
段尋和顏春曉同時轉頭,看到大廳裏有個孩子被地毯絆倒了,也許是摔痛了,孩子趴在地上起不來,只能哇哇大哭。
鄰桌有位男士見狀,立馬沖過去将孩子抱了起來。孩子的母親聽到哭聲從洗手間方向跑出來,對男士連連道謝。
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餐廳裏又恢複了平靜。
“你看,看到孩子有困難,伸出援手是每個人的本能。在劉美含這件事情上,你所做的只是一個人該做的事情,你完全沒有做錯,只是,你以慣性思維,低估了人性。”
“不是挺會安慰人的麽。”顏春曉咕哝。
段尋笑了一下。
“那你說,我接下來該怎麽做?”
“接下來,你就應該完成你身為心理醫生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