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招魔

裕德十五年,太平了許多年的世道突生變故,豫州軍營發生叛亂,聲勢浩大,戰無不勝。叛軍士兵個個以一敵百,不計生死,如猛虎下山般無人能擋。

但只要是個人怎麽可能“不計生死”,其中肯定有貓膩。即熙她爹打着酒嗝跟她聊到這件事,當時即熙完全沒放在心上,豫州哪裏比得上她手裏的肘子香?

走在黑黢黢的山洞裏,即熙後知後覺地有所醒悟,她是不是撞進這貓膩裏了?

士兵們沉默地舉着火把站在他們周圍,前行的過程中許多小孩害怕得哭出來不肯走,那些士兵恍若未聞,就跟拖牲口一樣拽着他們的領子往前拖,也不管小孩被勒得面色青白,被磨破了皮膚手掌。士兵一個人拖四五個也不費勁,着實是力大無窮。

即熙暗自看着周圍這詭異的氣氛,心裏盤算着憑她這微薄的咒力能咒死幾個士兵,如果她把思薇打暈了拖着一起走可不可行。

算來算去她一個人跑倒是可以,但帶着思薇這個拖油瓶肯定不行,就算思薇此時此刻幡然悔悟願意跟她逃也晚了。

即熙看着越來越遠的洞口,再回頭看身邊緊張已經溢于言表的思薇,咬牙道:“你确定你們的人會來救我們對吧?”

思薇點點頭,尚且逞強道:“怕了你就走,我是……”

她話音未落,即熙她們一行就走到了路的盡頭,一個巨大的溶洞赫然呈現在眼前。黑暗潮濕的洞壁上挂着火把,溶洞中間有一個形狀奇怪的高臺,雖然離她們距離遙遠也能聞到厚重的血腥味,從縫隙裏往下滲着粘稠的液體,不知道是血還是什麽其他的東西。

地上從他們腳下開始一路到高臺,都是兒童的森森骸骨。

血池屍林不過如此吧。

思薇吓傻了,後面的話就沒能說出來。自诩為見過大世面的即熙都愣得不敢說話,忍不住發起抖來。

前面還有數十個孩子被繩索綁在一起,被士兵沿着石階往高臺上趕,高臺中央的黑暗裏時不時傳來尖利的叫聲,而煞氣則源源不斷地從高臺上彙聚到周圍士兵的身體裏。

親娘哎老天爺哎祖宗哎這是怎麽回事啊!即熙也不管那麽許多了,看見士兵準備來捆他們,大喊一聲:“快逃啊!”

然後就拉着思薇的手飛快地跑,她一語驚醒夢中人,孩子們原本吓得動都不敢動,此刻也都慌了神橫沖直撞。因為大家四散奔逃士兵們不能立即合圍,即熙帶着思薇見縫插針地到處蹿。思薇小臉煞白,勉勉強強跟着即熙,像是已經六神無主了。

但是這些士兵本身就生得魁梧,又有煞氣加成個個力大無窮,很快就抓住了不那麽敏捷的思薇高高地拎起來,即熙也被拎起來抓住。即熙看見思薇顫巍巍的眼睛立刻火冒三丈地掙紮着,嚷嚷着要他們把思薇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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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從沒做過姐姐,在懸命樓就是被疼愛的老幺,面對這個讨人嫌的便宜妹妹卻生出無限的責任感。

正在即熙搜腸刮肚地回憶爹教她的那些惡咒時,士兵的胸口突然破空而出一寸劍尖。那劍是如同冰一般透明的質地,裏面有細密的紅色脈絡。

即熙和思薇跌坐在地,怔忡之間就看見士兵魁梧的身體倒了下去,露出他身後站着的黑袍身影。

尖銳的鳥叫劃破血腥和騷亂傳來,一只巨大的銀灰色矛隼落在黑袍者的肩頭,正是“萬鷹之神”海東青。黑袍者似乎輕微嘆息了一聲,解開黑袍露出裏面的一襲白衣,他身長玉立氣質卓絕,有銀色線條自右邊額角蔓延到眼下。

少年一身雪白地站在煞氣和黑暗裏,手裏透明的長劍裏湧動着千絲萬縷殷紅的細脈,如同被冰封的一顆心髒。

思薇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雎安師兄。”

原來他叫雎安。

雎安伸手把她和思薇從地上拉起來。即熙面對這短短人生中見過最好看的人,極少見地表現出拘謹和無措,握着雎安的手都忘記放下來。

“阿海,你照顧她們。”

少年雎安只是輕輕拍拍即熙和思薇的頭,便抽回手轉身而去。那只海東青似乎有些不滿,鳴叫了幾聲還是不情不願地落在了她們身邊。

即熙就仰着頭看着這個少年提劍一路朝高臺奔去,所過之處煞氣畏懼似的紛紛避開。

周圍的士兵們仿佛受到某種感召,也不管孩子們了扭頭一齊湧向少年,烏泱烏泱如同鬼魅。便是被雎安的劍斬斷臂膀鮮血噴湧,他們的腿腳也一刻不停,仿佛不能感覺到疼似的,面無表情眼底都是野獸一般的狂熱。

即熙都看呆了,這些士兵他娘的還是人嗎?

雎安快奔到高臺時,終于有個正常的人出現在雎安面前。那是個四十多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幾乎融進黑漆漆的環境中,長相雖然不錯但是神情陰鸷,他立于石階之上譏诮地說:“不周劍,海東青,額上星圖,你果然……”

不等男人諷刺完,雎安就略一側身繞過男人,白色衣衫掃過男人肩膀頭也不回地向前,快速奔跑的腳步沒有絲毫減慢。

“抱歉,借過。”

即熙和男人同時露出了懷疑自己耳朵的表情。

男人氣急地轉過身去追雎安,一邊調動那些着了魔似的士兵圍攻阻攔雎安,雎安身姿輕盈劍光如電,流暢地殺出一條血路,手裏的不周劍飲血越多越是鮮豔興奮,煞氣不再湧向士兵們反而大量湧入劍中。

男人終于扯住雎安的袖子吼道:“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兔崽子嚣張個什麽勁!”

雎安一個旋身幹脆地斬斷被男人抓住的衣袖,殺出一條血路一邊皺眉道:“你先稍等。”

“……”

即熙心說都這時候了你還講什麽禮貌!

雎安幾步踏上高臺,眼神飛快地掃視一圈之後就擡手将劍插入高臺中央,注入劍中的煞氣迸發而出将高臺生生劈成四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過後煞氣快速散去,被雎安所傷的士兵們如夢初醒般發出哀嚎。

雎安轉身揮劍指向追在身後的男人,劍尖只一寸便可達他的咽喉,淡淡說道:“現在可以了,請講。”

“……”

即熙看着那男人原本陰鸷的面部變得愈發扭曲,深感他要被雎安氣死。男人站在搖搖欲墜的石階上,色厲內荏道:“修士仙家從不管朝廷之事,星卿宮插手算怎麽回事?”

“以童男童女為祭,聚煞氣養魔,招魔入體乃仙門禁術。修士仙家不管朝廷,但要管你。”

“你真以為你一個人就能全身而退?”

“衆仙家已經在外布好陣局,我只是來毀招魔臺的。”

男人面色青黑,似乎是知道大勢已去,他沉默了一瞬然後破釜沉舟道:“你以為你天機星君天下無敵嗎?我可是懸命樓麾下,你敢動我禾枷饒不了你!他要咒殺你就像捏死螞蟻一樣簡單!”

本來即熙正興致勃勃看戲,一聽此言氣得叉腰:“放你娘的屁!”

這誰啊平白無故的要做她叔叔?

懸命樓裏別說長得好看的人了,長得好看的鳥兒她都能叫上名字來,這人長得怎麽說都比刀疤叔叔血手叔叔周正十幾倍,她要是見過這人能沒一點兒印象?

再說了咒殺哪有他說的這麽簡單!咒殺星君搞不好要折十年壽!她爹開開心心收錢咒人那都是一錘子買賣,整這又髒又累又惡心的事情幹啥?啥屎盆子都往她爹頭上扣!

“想來禾枷并非傻子。”雎安對于男人的威脅無動于衷,笑着搖搖頭:“我也不是。”

即熙的怒火微微平息,對雎安的回應深以為然。

從遠處傳來人聲,即熙轉頭看去便見許多衣袂飄飄的修士奔進來,将那些剛剛失了煞氣痛苦不堪的士兵控制住。幾個頗有威儀的長者飛落在雎安身邊說了什麽,向他行禮道謝。雎安收劍回禮,将這個男人交給長者們,便拾級而下走回即熙和思薇身邊。

即熙擡頭仰望他,便看見雎安向她行禮,然後蹲下來直視她的眼睛,笑道:“多謝姑娘保護在下的師妹。”

即熙第一次被人稱作“姑娘”而不是丫頭女娃小兔崽子,她突然沒了伶牙俐齒,只能勉強故作高深道:“這……這點小事,無……無足挂齒。”

雎安笑笑,轉頭看向思薇,語氣就稍微沉了一些:“你怎麽會來這裏,不是讓你跟柏清先回宮嗎?”

思薇低頭小聲說:“我……我就是想幫忙。”

“等你修為精進之後自然可以幫忙,不急在這一時。量力而行,你可明白?”他的語氣依然溫和,不過神情确很嚴肅。

“明白……”思薇的頭更低了。

即熙瞪大了眼睛看着旁邊這個大小姐,哎呦天啊這小丫頭還有這麽乖順的時候呢?

雎安再轉回頭看向即熙的時候,目光微變,即熙順着他的目光低頭,便看見她脖子上戴着的金鎖不知道什麽時候露出了衣襟之外。她心中大驚趕緊把金鎖揣進自己壞裏。

“小姑娘,你為何如此拼命救思薇呢?”

“放屁,我才沒拼命救她!”即熙立刻暴露本性。

思薇聽見她說粗話又皺起了眉頭,然而雎安只是平靜地望着即熙的眼睛,他說道:“你的母親是星卿宮太陰星君麽?”

“不是!”即熙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否認。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她和她母親長得就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看一眼就全明白了。

雎安看着氣鼓鼓的即熙,為這個小姑娘孩子氣的舉動笑起來。他的眼睛瑩瑩發亮,彎成好看的弧度。

“你的金鎖是太陰星君做的,她是你母親,你知道的吧?”

思薇呆立了半晌,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然後就紅着眼睛開始鬧起來。她說那個金鎖一定是即熙偷的,這個小偷不可能是她的姐姐。

那一臉義憤填膺,仿佛受了什麽奇恥大辱似的。即熙看着這個便宜妹妹,覺得剛剛自己大概是腦子壞了才想救這個白眼狼。她不耐煩地說:“是是是,我偷的,我不是你姐,沒事了吧我走了噢。”

“你人走就走,把我母親的金鎖留下!”

見思薇要來搶金鎖,即熙反手就給了思薇一巴掌,氣道:“我去你媽……你大爺的!敢搶我金鎖我跟你拼命!”

思薇捂着被打紅的臉,卻罕見地沒有還嘴也沒有還手,而是癟了癟嘴哭了出來 ,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旁邊在整理現場的修士們都頻頻側目。

即熙有些沒趣地撓撓頭,她那一巴掌也沒多重吧?思薇用得着這麽傷心麽?

在之後思薇和即熙針鋒相對誰也不饒誰的歲月裏,即熙一直沒告訴思薇那天知道她是自己妹妹時,她其實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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