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姓名

“後來她逃了,她兒子轉而想殺我來吃,我反擊時把他殺死。那個老婦人就從暗處爬過來問我,這個人是她兒子,她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掉他……”

即熙一把抱住雎安的肩膀,雎安的語氣很平靜,她卻在打顫,因為無法抑制的憤怒和心疼而哭起來。

“別說了,別說了……”

這是雎安,永遠眼帶笑意,溫柔明理不卑不亢的雎安。她雖然沒有說過,卻覺得他是從頭發絲兒美好到腳趾尖兒的人,連影子裏都可以開出花朵,說出的話裏都帶着春風,是這世上最金光閃閃的靈魂。

他怎麽能受這種委屈,怎麽能遭這種罪?

即熙抱着雎安喊道:“憑什麽你當個天機星君,從小就離開生身父母來這麽個無親無故的地方,到人間至苦之處受難,還得持身守心不能失格?我去他娘的你是個人啊雎安!這什麽勞什子的吉祥物,不當了!”

雎安安靜地緩慢地眨眨眼睛,然後輕聲笑道:“如果不是天機星君,那我是誰呢。”

即熙驚慌地看着雎安的安靜眼神,她想說你是雎安啊。

可就連雎安這個名字,也是他作為天機星君的候選人被帶回星卿宮時,師父給他起的。

“你別這麽安靜……你哭吧,你軟弱一點也沒關系的,雎安。”

雎安慢慢低下頭,把頭抵在她的肩膀上。即熙感覺到那裏慢慢傳來一點濕意,他一直安穩的身體終于開始輕微顫抖起來。

他這次只是流淚,沒有流血。

雎安的狀況終于穩定下來,不再出現失格的征兆。第一次試煉他算是挺過去了,一想到之後還有八次,即熙都替他感到絕望。

雎安解除封禁離開靜思室之後,師父和柏清都找雎安聊了很久,他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只是話少了許多。

即熙忐忑不安地觀察着雎安,直到某天他突然不打招呼,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星卿宮。這對于一向守規矩的雎安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即熙于是跟蹤了雎安,跟着他一路朝東走去。不過三天以後即熙放棄了暗自跟蹤,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雎安面前。

Advertisement

因為她——沒錢了。

即熙匆匆離宮沒帶多少盤纏,三天就花光了,只好厚着臉皮來蹭雎安的盤纏。雎安看見她出現有些意外,但是也沒有非常驚訝,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就帶上她一起。

不久之後他們來到臨海的一座小城中,因為穿着星卿宮宮服被認出來,星卿宮的“神仙”來到小城的消息馬上在城裏傳開。百姓們見到他們無不磕頭行禮,許願祈福。

即熙感嘆這個小城裏大概很少有人修仙,大家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有一對鄉紳夫婦來拜訪他們,剛一見面也是磕頭行禮,被即熙和雎安扶起來之後,他們仍然畢恭畢敬。

寒暄過後,那鄉紳的妻子猶豫着問:“星君大人可在宮裏見過一個男孩子,他今年也該十八歲了,從小就被抱到宮裏養大的。”

即熙怔住了,她意識到什麽,轉頭看向雎安。雎安眼眸微動,剛想說什麽就聽那鄉紳低聲斥責他妻子:“當年宮主大人就說過,進星卿宮就得斷絕父母親緣關系,你還問什麽問!”

他妻子有些委屈,小聲說:“我聽說要是過了十八歲還封不上星君,就能退籍離宮,回家來了。”

“你還希望孩子封不上啊?一輩子留在我們這個小城裏,能有什麽出息。”

“可……他一生下來就抱走了……我怕他想回來也不認識……”

“胡鬧!他是命定的貴人,我李家祖墳冒青煙才生的大人物,你怎麽盡說些婆婆媽媽的事情,當心惹星君大人不快!”鄉紳白了他妻子一眼,回頭看向雎安的時候就笑得很小心。

雎安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

“你們說的那個人我知道,他已經封了星君,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鄉紳就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喜悅笑意,他的妻子一開始笑了,之後又有點悵惘。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兒子。他們和這個兒子的緣分,大約就只是母親的懷胎十月,和生下來的匆匆一瞥,他們甚至沒來得及給孩子取乳名。

即熙在旁邊看着,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她鬧脾氣了就離家出走,在外面玩膩了就潇潇灑灑回家去,她老爹氣歸氣,總不會不要她的。

可雎安是一個沒有家,沒有歸處的人。

或許他違反宮規私自下山來這裏,就是想來确認這一點。

他們在那座濱海小城待了五天。即熙生平第一次看到海,每天都充滿了好奇,拽着雎安去海邊玩,趕海拾貝殼,堆沙捉螃蟹。

那天夕陽西下,整個世界都是波光粼粼的橘紅色。即熙挽着褲腳站在沒小腿的海水裏,叉着腰大喊一聲:“雎安,李雎安!”

身旁的雎安挽着袖子,衣服還兜着幫即熙撿的貝殼。他愣了愣,轉眼看向她。

“你別做天機星君了,別管星卿宮那些破事兒了!做普通人吧,我陪你做一輩子普通人!”即熙氣吞山河地喊道。

雎安沉默了一瞬,然後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橘紅色的光暈給他右額的面具染上暖色,溫柔的眼睛裏盛滿笑意,美好極了。

他騰出一只手來揉揉即熙的腦袋,笑道:“我離宮不是要放棄做天機星君,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情。最近我想明白了,我們回星卿宮吧。”

即熙僵硬地站在原地。

雎安心領神會,說道:“你放心,私自出宮的責罰我替你擔着。”

看到雎安這樣笑着,她就知道熟悉的雎安又回來了,溫柔又堅定的雎安回來了。

即熙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撩起水狠狠灑了雎安一身。

“你這段時間吓死我了!我他娘的都睡不好覺,天天擔心你!”

她瞪了雎安半天,然後撲進他懷裏,哇哇大哭起來。雎安無奈地笑起來,拍着她的後背輕聲安撫。

之後的每一年,雎安每一次試煉結束,即熙都第一個跑去接雎安,确保他平安無事。

即熙離開星卿宮的時候,雎安的試煉剛剛過去一半,也不知道之後他每次試煉結束都是誰去喚醒他。

不過說到底星卿宮的人個個都很喜歡雎安,之前她總是太積極擋了別人的道兒,說不定她走了好多人都争着去接呢。

即熙一邊腹诽一邊從悠長夢境中醒來。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自己床上,還穿着昨天宴會的衣服,虛虛蓋了一床被子。即熙頭疼欲裂,睜着眼睛看了天花板,夢境裏的過去走馬觀花地在她眼前閃過。

然而回憶裏的悵惘不過蔓延了一小會兒,就被現實的尴尬擊潰,她把頭埋進枕頭裏哀嚎起來。

昨天醉酒前後發生的事她都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先來了個受過她恩惠不自知,還給人帶路來讨伐她的白眼狼悟機。然後又出了個假借道義之名威脅雎安幫忙的小白臉郁少閣主。最後她這個忘記自己換過身體,高估酒量的蠢貨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她發酒瘋叫雎安和阿海送她回房,她把雎安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

即熙給自己心口來了一拳,默念道別想了別想了快忘掉快忘掉。

不過真不愧是她,喝醉了都守口如瓶沒把自己身份說出來,還調戲到了雎安,這真是……

不對不對,這種得意的想法是怎麽回事?有什麽可得意的啊!

即熙無語凝噎,死去活來。

她終于在床上撲騰完,頂着宿醉憔悴的一張臉,簡單洗漱之後心裏做了半天準備,才鼓起勇氣推開門走出院外。然後她做賊似的扒着門四下環顧,尤其關注不遠處的析木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動。

“師母?”

即熙被吓得三魂丢倆,回頭看去,只見雎安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面帶笑容。

即熙僵硬地扯扯嘴角,回應道:“早……早啊雎安。”

“昨日您替我說話,還未正式拜謝。”他淡笑道,向即熙行禮。

即熙趕緊擺擺手,說道:“不客氣不客氣,你謝我不如幫我補課。”

雎安沉默了一瞬,即熙心道她怎麽就嘴快說出來了,現在這種尴尬的局面真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好。”雎安答應道。

即熙睜大了眼睛。

誰說這不是提要求的好時機!

她忙不疊道:“一言為定!你怎麽回心轉意了?”

“我有我的理由。”

雎安還是這一句。但是即熙心裏估摸着是因為昨天算是欠了她一點微薄的人情,想還給她。

她快速地把什麽尴尬醉酒酒瘋都棄置腦後,雀躍地說:“那我去準備準備,我們明天就開始!”

說完就開心地拍拍雎安的肩膀,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雎安聽見她的笑聲和漸漸跑遠的腳步聲,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阿海落在他的肩頭,不解地鳴叫兩聲。

“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個人嗎?”

阿海想了想,又叫了兩聲。

“我也不知道。”

雎安溫潤的雙眼望向虛無的遠方,他在蟲鳴鳥叫聲此起彼伏的黑暗世界裏,輕聲嘆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