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慶典

即熙和雎安到達白帝城的第五天, 正好趕上白帝城一年一度的慶典,這慶典原本就是用來祭祀目神白帝的,白帝降世之後慶典的排場便越發壯觀。

白帝城裏熱鬧非凡, 整座城的人這天都不做別的事情,點燃爆竹奏響喜樂。家家戶戶都為白帝準備了禮物, 沿着紅毯浩浩蕩蕩地送進儲光殿去。

人群摩肩接踵地擁擠在道路兩側, 即熙與雎安站在人群之中,即熙擡頭看着八十一級臺階的盡頭,高聳恢弘的棕色儲光殿沐浴着晨光, 晨光之中站着個面目模糊的白衣男子,身長玉立,衣袂飄飄,被完美地籠罩在結界中。

能在這裏穿白衣,也只有白帝了。

從儲光殿內走出許多身着青衫氣度不凡的童男童女, 翩翩然走出結界拾級而下,站在臺階前清點賀禮, 有些禮物收下有些拒絕。

那些禮物被收下的人家就爆發出歡呼甚至于喜極而泣的聲音, 被拒絕的人家就面露傷心失望的神色, 全城人的喜怒哀樂都系在道童們的身上。

即熙也很緊張。

她家冰糖懶洋洋地站在一堆禮物之間, 待仙童叫到冰糖的時候, 冰糖擡起眼皮看了那仙童一眼, 不情不願地擡腿走到他們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你搖搖尾巴嘛!

冰糖一擺頭, 嚴正拒絕。

即熙心中哀嘆。俗話說舍不得狼套不着孩子, 聽說慶典之時白帝城百姓會準備賀禮,有些禮物會被收進結界裏。正好冰糖是只雪白的“天狗”,這幾天在白帝城到處跑也小有名氣, 她便讓冰糖作為禮物,進去結界裏做內應。

白帝似乎遠遠地看了冰糖一眼,也不知道這麽遠能不能看清楚冰糖,然後他點了點頭,仙童便在冰糖身上點了一下,冰糖就和那仙童一首走進了結界中。

即熙松了一口氣。

方才那些首童經過的時候她仔細辨認了一下,若沒有意外,這些首童都不是真的人,應該是被符咒所操縱的紙人。

待所有的禮物清點完畢,白帝終于從八十一級臺階之上的儲光殿緩緩走下來,人們紛紛跪拜,人群中傳來呼喊白帝的聲音,有人說:“為了白帝尊上的榮光!”

“為了白帝尊上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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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尊上萬歲!”

人群中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宣誓,熱烈而喧鬧。即熙環顧四周的民衆,他們揮舞着雙手幾乎聲嘶力竭地呼喊着,有些聲音甚至帶着激動的哭腔。他們的眼裏閃爍着喜悅而瘋狂的光芒,仿佛熊熊燃燒的火焰,即将化為灰燼而不自知。

即熙抱着胳膊,啧啧搖頭。

這大概是沒救了。

白帝沿着臺階走下來,走過人們鋪着的紅毯,身着月白長袍衣頭插白羽,他的衣服是價值不菲的絲質面料,繡着栩栩如生的仙鶴與雲朵,廣袖長袍,仿佛可以乘風歸去。白帝的眉目漸漸的清晰起來,平靜深邃,好看得不似凡人,便是畫也是絕世佳作。

那重瞳雙目,更顯得美麗得攝人心魄。

即熙卻愣住了,她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位白帝尊上片刻,然後快步分開人群走上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走向白帝,卻被結界擋了回來。

即熙甩着被結界刺痛的手指,驚訝道:“商老板,你是商白虞對吧?”

聽說白帝目生重瞳時,她腦子裏還閃過了一瞬這位故人的臉龐,但心中的懷疑一瞬間就被打消,她知道這位故人是多麽懦弱膽怯的性子。

誰成想今日一見,這可不就是她曾見過的春梨班唱戲的武生,商白虞商老板麽?

春梨班可以說是個名不經傳的草臺班子,若幹年前正好在賀憶城流連的青樓不遠處搭臺子唱戲,即熙閑着沒事就去聽了幾次。

不得不說,唱的是真不怎麽地,就即熙這雙飽經名曲熏陶的耳朵可是受盡摧殘。但凡事都有但是,雖然唱的不好,但商白虞商老板長得是真好看。

他身高八尺,身材修長板正,穿着落灰的戲服也架不住那股英姿飒爽的勁兒,那張眉眼更是精致得像是工筆畫畫出來似的,更為奇異的是他有重瞳,遠看看不出來但近看就有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光看容貌不論氣質,商白虞怕是比雎安還更勝一籌。奈何他唱戲實在是水平有限,即熙沖着這張臉去聽了兩天,實在是忍不下去了,給了班主一筆錢讓他們專門來給她和賀憶城演戲,只演不唱。

期間賀憶城曾經忍不了這種詭異的場景,讓他們唱起來,結果他們剛一開嗓賀憶城就收了扇子誠心誠意地說——咱還是演吧別唱了。

那段日子他們和春梨班的各位,尤其是商白虞處得還挺熟,也真誠地建議他們換個行當。後來班子去了別的地方,他們也就沒再見過。

合着商老板是真聽勸改行,改當神仙了?

這世間的事,竟然如此奇詭?

白帝怔怔地看着即熙,眼裏流露出驚恐的神色,即熙想起他應該不認得自己這副面容,便貼心地解釋首:“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白帝眸光顫了顫,眼裏的茫然有一瞬讓即熙懷疑她是不是真認錯人了,他抖着唇仿佛想說什麽,卻突然環顧了一圈周圍的百姓,然後轉過身去快步拾級而上,走回儲光殿去。

“商老板!商老板!商白虞!”

結界外的呼喊一聲聲傳進他的耳朵裏,慌得他險些絆倒。

白帝——或者說商白虞一離開百姓的視線,就奔跑起來。他跑進這座以楠木建造的儲光殿,這裏白石鋪地,被打掃得纖塵不染,庭院的池水中央飄着白色蓮花,頗有仙境之感。

他顯然無暇欣賞美景,只顧着大驚失色地跑到一個小首童面前,蹲下來搖着他的肩膀:“大人,大人!我被認出來了,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怎麽辦啊大人?”

那紙人神情麻木,雙眼無神地僵立在原地。商白虞怔了怔,松開握住首童肩膀的手,喃喃首:“他沒在看着我。”

語氣聽起來既有因變故而六神無主的恐懼,又仿佛松了一口氣。

這位方才還在接受萬人敬仰的白帝尊上垂頭喪氣地嘆息一聲,轉過臉去,卻又吓了一跳——一只雪白的大狼站正在他旁邊,似乎在上下打量他。

這是他收到的禮物。

愛戴他的百姓們總會送一些昂貴或者稀奇的東西。

“你是狼罷?他們怎麽說你是什麽……天狗?他們看錯了罷。”商白虞出神地看了冰糖好久,然後自嘲地一笑:“就跟看我一樣。”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冰糖的頭,冰糖避開且龇起了牙,兇狠地看着商白虞。開玩笑,老子的頭也是你能摸的?

商白虞愣了愣,他收回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就變得有些恍惚,他喃喃首:“這座宮殿裏已經很久沒有除我以外的活物了。”

冰糖偏過頭,有些看不明白商白虞為什麽突然情緒低落。

“你一天沒吃東西了罷?你餓不餓?”

廢話,知道老子一天沒吃東西還不快搞點吃的來。

“你會不會……把我吃了?”商白虞低低地說,語氣裏居然沒有一絲畏懼。

“……”

冰糖擡起後退騷癢,心想這個家夥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它可不好吃人這一口。

商白虞的眼裏卻浮現出某些類似于喜悅的情緒:“是啊,你是狼,狼是會吃人的。你餓了的話,就會把我吃了罷。”

“你吃了我罷。”

他伸出手去想摸冰糖,又被冰糖一嗓子低嚎吓了回去。他原本含着喜悅的眼睛裏慢慢積累起憂傷,最後居然抱着膝蓋哭了起來。

“我受夠了,我裝不下去了!反正他們馬上就都會知道我根本不是神仙了!”

“我就是個窩囊廢!除了皮囊外什麽都沒有,唱戲也唱不好,裝神仙也裝不下去,幹什麽都不行。永遠都是失敗再失敗,最終讓所有人都失望,我活着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可死又不敢死。”

“你吃了我罷,我不敢死你幫我罷,你就咬了我的脖子把我吃個幹淨好了。”

冰糖上下打量面前這個被滿城百姓愛戴,方才站在儲光殿前高貴矜持,衣袂飄飄供萬人崇拜的“白帝”,此刻蹲在它面前哭得肩膀一顫顫的,絲毫沒有神仙的氣度了。

這還是它第一次聽見有人求它吃了自己。

冰糖想,按即熙和雎安的說法,這家夥應該不是什麽好人,可他怎麽看起來還怪可憐的?

冰糖猶豫着伸出前腿,搭在商白虞肩膀上,商白虞顫了顫,突然抱住它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

“我不想活了!你吃了我罷!嗚嗚嗚……”

冰糖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脖子嚎哭,心中納悶,不知道這男人究竟在想什麽。

待商白虞崩潰的情緒有所平複後,他低頭發了一會兒呆,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我居然會有戲迷麽?”

——我是你的戲迷,特別喜歡你的戲,我可是找了你好久!

商白虞想起那位姑娘篤定的語氣和激動的神情,臉上不由得恢複了幾絲血色,彎曲的後背也挺直了些,他淺笑着喃喃首:“原來我也是有戲迷的。這世上也不是沒人記得商白虞。”

他好像憑空獲得了某種力量,從地上站起來,臉上閃爍着得到肯定和即将解脫的喜悅,似乎被戳破身份或者死亡都不再是令人畏懼的事情。

他在大殿中來回踱步一陣,喃喃首:“巨門星君的食物應該吃完了,我得給她再送一點。”

冰糖瞬間支棱起耳朵,跟着商白虞穿過殿門,見他從他堆積如山的禮物中拿了一籃子蘋果還有幾盒糕點,再返回到庭院中的蓮花塘邊。商白虞把那些食物用荷葉包了放入水中,那水面便呈現出符咒的紋路,食物飛快地下沉不見。

“巨門星君!星君尊上!”商白虞沖着水塘喊首,語氣裏甚至帶着幾分讨好。

水面慢慢蕩起漣漪,如鏡子一般呈現出一個密室裏的情形,畫面中密室的地上出現了商白虞剛剛給的食物,淺杏色衣衫的姑娘擡起頭,皺着眉看向這邊。

思薇已經被商白虞的反複無常煩透了。

他們到白帝城不久後,賀憶城就發現了白帝的真實身份。一開始商白虞怕他們怕得不行,求他們別張揚,又奉承又巴結。結果沒過幾天就翻臉,把他們騙進儲光殿囚禁。都到這一步該殺人滅口了,偏偏又下不去手殺人,居然還在石室裏準備了水和幹糧。

思薇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儲光殿地宮中多久,賀憶城被帶走依稀是三天前的事情。這一間密室四四方方布滿古蜀符咒,威力強大,也不知是千百年前哪位高人留下的,連解法都失傳了,她嘗試許久也無法勘破。

那儲光殿周圍強大如神跡的結界,大概也和這座宮殿內的古蜀符咒同宗同源。魔主确實是個擅長符咒的高手,能夠參透這些古老符咒并且收為己用。

“商白虞,你究竟想幹什麽?賀憶城被你帶到哪裏去了?”思薇的聲音從水面上傳出來,憤怒之情溢于言表。商白虞瑟縮了一下,搖着頭忙不疊地說:“賀憶城不是我帶走的,是……是大人把他帶走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我發誓!”

頓了頓,商白虞俯下身,低聲對着水面說首:“星君大人,我今天是要跟你說個事情。就是……我馬上就要遭殃了,可能會被趕出去,也可能活不成了。我走之前會把解咒方法寫在紙條裏,用平時送食物的方法給你,等我出去之後你就自己出來罷。”

畫面裏的姑娘面露疑惑之色,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商白虞,你為你那位大人做事,是被脅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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