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待江随舟一行人遠去,院中便完全靜了下去。

霍無咎坐起身來,将輪椅拉近了些,撐着床沿略一發力,将自己挪到了輪椅上。

他靜靜攏起頭發,利落地在腦後綁起來,擡頭往窗外看去。

天大亮了。

他适應能力向來很強。從前在陽關時,他便極能容忍北地的沙塵,能在戈壁沙漠上痛快地縱馬;待到他父親起兵,他也能飛快适應連年的戰争,并學會如何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帶領屬下,做一個足夠合格的将領。

現在,他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了如何與一雙全然失了用處的雙腿共處,以及孤身一人處于敵營中時,如何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窗外的日頭漸漸升起,光亮透過窗子落在地面上,随着升起的日頭,一點一點地往霍無咎的方向推進。

在那光亮即将籠罩到輪椅的邊緣時,敲門聲響起了。

霍無咎看向門的方向,目光不着痕跡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如果想要得到什麽答案,現在,就是個不錯的機會。

——

江随舟自是不知,孟潛山背着他偷偷起了什麽龌龊心思。他閉上了眼,沒什麽睡意,就一心琢磨起了一會兒的大朝會。

大朝會上,不光百官朝觐,還要當朝議事。不過……但看史書所記載的南景後主的業務水平,大概就能猜到,他的朝堂上怕是議不了什麽正事。

而江随舟所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

畢竟,他如今所成為的靖王,文獻記載少得可憐,甚至總共都沒幾句話。

後主唯一活下來的弟弟,英年早逝的病秧子。如今,還能再加一條,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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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一片空白。所以,他連自己如今官居何位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原主認識什麽人,又都是怎樣的交情,該如何應對。

更值得擔憂的是,他昨天才把那個名震天下的霍将軍娶回家,想必今天,定會成為衆矢之的。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準确極了。

不知道官位尚有法可解,畢竟他一換上官袍,江随舟就知道官居幾品;再等孟潛山替他拿來牙笏,他就知道自己一會兒上朝,應該站在什麽地方了。

他所學的專業過于對口,讓他在穿越這件事上,多少占點便宜。

但是,他所學的專業沒法告訴他,如何面對文武百官那各式各樣的異樣目光。

從他下了轎,入了開陽門,周遭的官員多起來開始,各色的打量就沒斷過。一兩人瞧他也便罷了,但幾乎人人都要看他幾眼,江随舟便難免有些如芒在背。

那些目光,有幸災樂禍的,有憎惡嫌棄的,還有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

甚至有個膽大的官員,還走到了江随舟的身邊來,拿肩膀碰了碰他,笑着道:“靖王殿下昨夜累壞了吧?豔福不淺,真是豔福不淺吶!”

看他官服,從三品,不是什麽大官。

自己雖說官職也不高,只是在禮部領個閑差,但怎麽也是一品親王,敢這麽同自己陰陽怪氣,想必背後肯定有人撐腰。

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歷史書上耳熟能詳的大奸臣龐紹,不就在本朝麽。

江随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沒有搭茬。

他那冰冷倨傲的眼神向來震懾力極強,此時又帶了兩分警告,便立時教那官員吓得一愣,臉上那幾分幸災樂禍且狎昵猥瑣的笑容,也尴尬地收了起來。

江随舟不再看他,加快了腳步,從他身邊走開了。

他這模樣,多少震懾住了一些人,教他後半段入朝的路,走得順暢了不少。

也讓他空出精力來,看到了些旁的東西。

景朝南逃之前,國都在邺城。三年前,霍無咎率梁軍打進國都,上一任皇帝景靈帝帶着家眷百官匆匆南逃,病死在了半路上。如今的後主江舜恒匆匆逃到餘杭,改名為臨安,這兒才成了新的國都。

如今,這裏建都不過三年,皇宮就已經匆匆蓋起來了。

這皇宮建得粗糙,規劃得也混亂,一看便是匆忙趕工的成果。史書記載,後主逃到臨安後,硬說沒有皇宮不做皇上,才逼得南景在半年之內,急匆匆地蓋起了皇城。

雖則粗糙,花費卻是不小。一路看來,整片皇城金碧輝煌,極盡奢靡,一看就是花了大筆金銀。

江随舟不由得在心下感嘆。

史書上對南景後主荒唐作為的記載,倒是一點都不偏頗。

待他一路行上廣元殿前長長的漢白玉石階,便見裏頭已經站了不少朝臣。因着他們在學校中研究史料,都是事無巨細的,所以江随舟也沒太費勁地尋到自己的位置,在那兒站定了。

站在他斜前方的,是個瞧上去五六十歲的老臣,看那朝服,正二品,比江随舟高了整整一品。

見着江随舟來,那老臣回過頭,沖他點了點頭,權當打招呼。

“靖王殿下今日來得早。”他淡笑道。

随着他轉身的動作,江随舟看到了他牙笏上的字跡。

禮部尚書,季攸,是江随舟的頂頭上司。

他的神情疏離而友好,看起來應是與靖王關系不親厚。江随舟聞言,也沖他點了點頭,道了聲早。

季攸看了看旁側,周遭清靜,沒什麽人,便低聲開口道:“殿下受些委屈,忍忍也便過去了。”

說完,他沖江随舟善意地點了點頭,便要轉回身去。

江随舟不大懂他話裏的意思,聞言便跟着應聲,結束了同他的談話。

……不過很快,他就明白了季攸的意思。

時辰到,大好的朝陽躍上燦金的琉璃屋頂,正陽殿外響起了鼓聲,緊跟着,便是太監的唱喝聲。

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昏君,南景後主、景幽帝江舜恒來了。

上數幾千年的歷史,能被後人封號為“幽”的可不多。畢竟為帝者,大多有功有過,能昏到讓後人指着鼻子拿谥號來罵的,終歸是少數。

江舜恒和他那個谥號為“靈”的爹,就占了兩個。

江随舟跟着文武百官一同行了禮,便擡頭往龍椅上看去。

只見坐在龍椅當中的,是個瞧上去三十來歲的、浮腫的胖子。他身上裹着十二章紋的玄色龍袍,坐得很歪,頭頂的垂毓晃來晃去,叮當作響。

不等江随舟細看,他便和後主對上了目光。

那胖子一雙小眼睛,在朝臣裏逡巡了一圈,接着便精确地找到了江随舟,頓時,露出了不懷好意、卻極為喜悅的光芒。

江随舟心裏一咯噔。

果然,下一刻,景後主開口了。

“五弟,朕賜給你那美妾,昨夜可有好好享用啊?”

他問得抑揚頓挫,陰陽怪氣,半個朝堂的大臣都跟着笑起來。原本一派莊嚴肅穆的朝堂,氣氛頓時變得荒唐起來。

江随舟咬了咬牙。

五日一次的大朝會不拿來議事,被禍害成這般模樣,不怪史書罵你昏君,不怪你們景朝亡國。

不過,從這句話裏,江随舟多少品出了些不一樣的意味。

景後主不懷好意而來,朝臣們要麽跟着起哄,要麽臉色難看一言不發,一看便知,原主在朝中并不讨喜,景後主賜妾這事兒,也是一箭雙雕,一下羞辱了倆。

那麽,他自然也不能表現出高興了。

這般想着,江随舟咬牙,露出了兩分屈辱神色,像是不願提及昨日之事一般:“臣弟當多謝皇兄賞賜。”

景後主哈哈大笑。

“不謝,不謝!哎,朕聽說,你昨兒個,一夜沒從他房裏出來?”他道。

江随舟:……。

這昏君還沒完了。

不出他所料,他府上确實有後主的眼線。并且,後主還絲毫不加掩飾,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

……想必,不是他正大光明,而是這昏君實在沒腦子。

江随舟腹诽着,面上配合着他的話,露出幾分尴尬的神色。

後主看他這番模樣,果真更來勁了。

“一早兒起來,還傳府醫了?五弟啊,還是要注意身體。你這娘胎裏帶出的毛病,哪兒經得起這折騰啊?”

說着,他還沖着官員中最前排的某個招呼:“舅父,你可瞧見了?我五弟那臉色,可是煞白,朕隔着老遠都看見他的黑眼圈了!昨天晚上,肯定沒少折騰,哈哈哈哈!”

聽這稱呼,他招呼的那個大臣,肯定就是龐紹了。

那龐紹是龐太後的兄長,官拜大司徒。史書上記載,他在前朝尚且收斂,待将江舜恒拱上皇位後,便原形畢露,只顧着圈錢奪權,對于江舜恒,便是一位的縱容讨好。

因此,景後主也極喜歡這個舅父。

果真,聽得景後主這話,官員的前排傳來幾聲低沉的淡笑幾聲,不置可否,分毫沒有約束勸谏的意思。

江随舟甚至從他的笑聲裏聽出了幾分愉悅。

他漸漸清楚了。

原來,不光他家裏有個早晚要殺他的祖宗,在朝堂之上,他的境遇也十分差勁。

江随舟心下有多苦,他已經不想再贅述了。

他便站在那兒,淡淡聽着後主肆意嘲笑挖苦,時不時應一聲。後主越說越興奮,一看便知,他費盡了他那點少得可憐的腦子,想出的這門絕妙的親事,等的就是這一天呢。

江随舟懶得反駁,任由他鬧。

就在這時,官員的前排傳來了幾聲微弱的、清嗓子的聲音。後主頓了頓,立馬往那個方向看去。

接着,他便立刻露出了意會的神情,大笑了幾聲。

“五弟,朕昨日就想好了。”他說。

江随舟擡起頭,就見後主眯着那雙小眼睛,笑得不懷好意地看着他。

“你府上那位霍夫人的爹,當年不是咱們大景的定北侯嗎?如今兜兜轉轉,又成了一家人,咱們大景,也算是霍夫人的娘家了。”他說。

“既然如此,三日回門的規矩可不能廢。朕做個主,三天之後,你帶着霍夫人來宮裏回個門,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後主”算是對歷史上亡國之君的叫法,因為是從江老師的視角來寫的,所以文中大部分時間就這麽喊他啦!

類似于叫李煜為南唐後主,不過我們景後主跟他不一樣,不會寫詩,只是一個讨讨厭厭沒有腦袋的大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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