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江随舟在徐渡那兒歇下,純粹是因為這天累得厲害。

他本就在禮部狠狠忙了一遭,回來之後,又與徐渡你來我往地試探了一番,晚膳根本沒吃幾口。

等晚膳撤下,他準備離開時,剛一起身,便驟然一陣天旋地轉,使得他險些摔倒在地。

徐渡一把扶住了他。

“王爺體弱,萬不可太過操勞。”徐渡道。

江随舟穩住了身形,喘了幾口氣才略微緩過勁來,單手撐着桌面,無力地擺了擺手:“千秋宴,禮部日日都忙。”

徐渡扶着他在一旁的榻上坐下,轉身點起安神香,道:“是,每年這會兒,朝中都忙得厲害——屬下遣人去請府醫來給您看看吧?”

江随舟搖頭。

“不必。”他道。“來回折騰,不夠累人的。”

徐渡點頭:“也是。那屬下叫人去給王爺炖盅安神的湯——您今日就在這兒歇下吧?”

他這提議倒是不無道理。畢竟後院離安隐堂本就遠,中間又隔着個大園子。江随舟去哪兒都要坐步辇,步辇在園子裏走不得,還要繞路。

單這一路颠簸吹風,就夠累人的了。

江随舟動了心,卻又驟然想到了什麽,遲疑問道:“你房中可有多餘的床榻?”

徐渡淡笑:“王爺放心,裏間有個碧紗櫥,平日裏長筠來此小住,都是睡那裏。”

一聽兩人都有床睡,江随舟放心地點頭。

只要有床可以躺,還管睡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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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天晚上,他就在徐渡的房中歇了下來。

——

江随舟這一晚睡得卻并不好。

也不知是房中的墨香太寡淡,還是徐渡慣睡的床榻有點硬,總之,江随舟總覺得房裏像是少了點什麽。

他一晚上睡睡醒醒恍在夢中,早上起來時,腳底像踩了棉花,眼下也有點發青。

這一日還有大朝會。

江随舟一早起身時,只覺頭重腳輕,腦內懵成了一片。

他有些懊惱。昨夜要是不偷這個懶,回自己院裏睡就好了。

孟潛山一早便候在了院外。

因着從這兒出府必然要過前院,所以孟潛山并沒給他送朝服。江随舟在徐渡這兒随便用了些早膳,便徑自回了安隐堂。

他進門時,正堂的桌前坐了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日光熹微,将他的影子拉長了,打在懸于堂前的墨竹圖上,像一把劈砍進了竹林深處的利刃。

那是霍無咎在用早膳。

江随舟跨過門檻,就見霍無咎自己吃着飯,坐得端正筆直,壓根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這種冷待對江随舟來說太熟悉了,甚至熟悉得有點親切,讓他一夜沒睡好的煩躁都消散了兩分。

他沒同霍無咎計較,更沒上趕着跟他打招呼,只也像沒看見這人一般,由孟潛山扶着,繞過霍無咎,便自去內間換衣袍了。

一邊走着,孟潛山還絮絮叨叨地抱怨。

“王爺,昨兒個徐夫人可是伺候好?奴才見着王爺臉色不大好……”

江随舟聞言,打斷了他的話。

“多嘴。”他道。

孟潛山連連應是。

江随舟頓了頓,道:“徐渡房裏的窗紙似有些舊了,你一會着人去那裏看看,有什麽要換的物件,一并換新。”

那窗紙的确不太好,一晚上都呼呼漏風。雖說別人感覺不到,江随舟卻深受其害,一早起來,就覺得鼻子都不大通氣。

孟潛山連連應是。

兩人說着話,徑自到內間去了。

江随舟卻沒看到,在他繞過屏風的那一剎那,霍無咎擡起頭來,皺眉看向他的背影。

腳步虛浮,眼底發青,一看就是累到了。

平日裏,即便在坐榻上睡一夜,也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疲态。

過一夜能累成這樣,還能是因為什麽?

霍無咎莫名覺得手裏的筷子不趁手,讓他怎麽夾菜都不得勁,手上的力道難免重了幾分。

他努力使自己将注意力都放在盤中的菜上,卻并沒有效果。

他的眼前總是浮現起江随舟方才的模樣,分明只看了一眼罷了,卻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硬是勾着他去猜測,江随舟昨天夜裏做了什麽。

霍無咎手裏的筷子像是開了刃,連筋帶骨的醬牛肉,被他兩下就夾碎了。

但就是夾不起來。

他有些懊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

肯定是因為昨夜沒睡好,才使得他今日一早心情奇差,胡思亂想。

畢竟他從前,從沒有過失眠的症狀,無論是風沙呼嘯如狼嗥的陽關,還是冰雪覆甲凍徹骨肉的塞外,他都能安寝。

卻唯獨在這兒,只是夜間少了個人罷了,他居然會睡不着。

……都是那個靖王。

分明一個病秧子,自己走幾步路都喘不勻氣,不好生回房歇息,反而有勁兒在妾室房中胡鬧?

嘴上還說什麽心悅自己,不忍心下手?看他對後院裏的其他人,倒是忍心得很,下完了手回來,還惦記着給人家換窗戶紙。

巧言令色,滿嘴胡言。

這靖王果真不是善類。

——

江随舟一早換了朝服,便匆匆離開了。

朝臣入宮,向來不能帶随從,孟潛山一路将江随舟送出了府,便自回到安隐堂,去伺候那位面無表情、正襟危坐的“寵妾”了。

平日裏,這位主子不聲不響的,什麽事都自己做,好伺候得很。但是今天……他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至于哪裏不對勁呢?孟潛山也說不出來。

平日這位爺就不愛說話,今天也是一言不發。平日裏他只愛自己坐在角落裏讀書,今日亦然,同往常沒什麽區別。

但孟潛山總覺得……今天屋裏的氣壓特別低。

這讓他憋得難受,只覺喘不過氣來,像只找不着出處的飛蟲一般,在屋裏直打轉。

權衡再三,孟潛山心道,雖說霍夫人不待見王爺,昨兒個到今天,也沒見着發脾氣,不過讨好一番這位主子,逗他開心,準沒壞處。

這麽想着,孟潛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霍無咎身邊,湊上前去。

“主兒,今兒個天色正好,奴才陪您到園子裏轉一轉吧?”

伺候在霍無咎身邊的孫遠聞言,擡頭往外看去,就看見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臨安入春雨水多,這陣子已經開始連天地陰天了,哪兒有天色正好之說啊?

他低頭看去,就見霍無咎看着書,一言不發。

孟潛山知道,這位主子只要不說拒絕的話,那就是随他們便的意思。

孟潛山如得了聖旨,心下大喜,連忙橫了孫遠一眼:“主子要逛園子,動作還不快着些?”

孫遠連忙推上輪椅,跟着孟潛山出了院子。

靖王府的格局本就精巧,安隐堂又在府裏最好的位置上,出了院子,往南一轉,便入了府中的園林。

這園子的原主人有錢又講究,給園裏置了十八處景,每到一處,都自有一番妙景和講究。

孟潛山在這兒伺候了三年,閉着眼都能将這園子走下來。如今他又存了讨好霍無咎的心思,因此每到一處,都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将那景兒講得頭頭是道。

不過霍無咎卻并不捧場。

他冷臉坐在輪椅上,一點回應都沒有,頗像個聽不到聲音的聾子。

倒是推着輪椅的孫遠聽得津津有味,孟潛山指哪兒,他就跟着看哪兒,有時看到妙處,還會不由自主地啧啧稱奇,換來孟潛山的一個眼刀。

不過他向來神經粗糙,看不出孟潛山的不悅,只管跟着瞧風景。

他們便就這般在園中緩緩行着,直到行過一道石橋,往一片竹林中去。

“夫人看,那兒便是咱們府中的‘幽篁聽泉’啦!那可不單是一片竹林,待咱們過了橋,行到那林中,便可見……”

卻聽孟潛山聲情并茂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孫遠不解,忙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見竹林之中,溪水潺潺,曲徑通幽。百竿翠竹之下,置了一處露天的棋榻,棋盤以石雕刻,雅致非常。

而此時,那棋榻之上,坐着兩人。

一人身着紅衣,一人一襲青衫,正在林中對弈。

孟潛山在心中惱得直喊祖宗,恨不得打自己的臉。他腳下一個急剎車,擡手掰住孫遠的肩膀,便逼着他讓他在狹窄精致的石橋上掉頭。

“……奴才記岔了!不過個破竹林子,沒什麽看頭。前頭就是死胡同了,快掉頭,咱們上下一處去……”

卻在這時,輪椅上那位一直不聲不響的祖宗發話了。

“不是‘聽泉’麽?”他道。“回什麽頭,接着走。”

那沉冷的聲音,像是從唇縫中擠出來的。

孟潛山恨不得給他跪下了。

您一路都不搭理奴才,原來在聽奴才說話啊!

他連忙躬下身去,想勸這位祖宗別去“聽泉”了,卻在他躬身的那一瞬間,霍無咎的側臉直撞入他眼簾。

他看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而銳利,全然不似方才的淡漠和興致缺缺,而是銳利如鷹隼,直看向前方。

一時間,孟潛山只覺這人身在沙場,身後萬千兵馬,雙眼如炬,下一刻便要親自取下賊首的項上人頭。

孟潛山順着他的眼神看去。

……這位祖宗,在看着徐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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