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府的馬車上,江随舟面若冰霜。

他是沒想到,那陳悌居然急功近利至此,舍下一張臉皮都不要了。

他當然知道陳悌是想幹什麽。邀霍無咎去他院裏賞些破花是假,看到後主吃癟、特意在他宴上給後主找場子,拍後主的馬屁是真。

畢竟他一直跟在龐紹麾下,官位又不高,真正能在後主面前露臉的機會并不多。上次江随舟退了他的邀請函,反倒給他做了筏子,讓他有機會博後主一笑。

果真,後主一口應下,半點沒給江随舟反駁的機會,且當場給陳悌官升半級,賞了他個美差。

宴上自然一片皆大歡喜,唯獨江随舟,原本裝出來的冷臉,成了真的冷臉。

宮宴結束時,外頭雨下得更大了。

并着驟雨,疾風簌簌吹起,将馬車的錦簾鼓動得呼呼作響,并有不少碎雨吹進了車中。

片刻功夫,江随舟半邊肩膀都淋濕了,他卻渾然未覺,只冷臉盯着窗外。

他自知,這次宮宴雖不是鴻門宴,這些人卻早卯足了勁,要拿他們給後主尋開心。明槍暗箭,自不是招招都擋得下,但驟然被這麽個馬屁精利用了一遭,他心下還是極為不爽。

尤其……霍無咎怎麽辦?

許是總怕被霍無咎記恨,替他打算成了習慣,今日這事雖跟自己沒關系,江随舟卻還是因此煩躁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冷風呼嘯進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喉頭一癢,就要咳嗽。

卻不等他咳出聲,忽然有一件柔軟厚重的大氅落在他身上。那大氅上帶着一股熱乎乎的體溫,霎時将他包裹了起來。

江随舟一愣,擡起頭,就見霍無咎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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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将自己的衣袍脫了下來,搭在了江随舟身上。

“你……”江随舟看他脫了大氅,已然穿得單薄,就要将身上的衣袍取下來還給他。

就聽霍無咎開口:“你病剛好。”

江随舟手裏攥着霍無咎的衣袍:“嗯?”

就見霍無咎微微側過頭,看向了他。

“披好。”他說。

江随舟讪讪地将那大氅蓋在了身上。

他雖說如今身體不好,但好歹當了二十多年健康的人,因此總忘了自己是個病秧子。卻沒想到,霍無咎比他記得還清楚。

見江随舟乖乖縮進了他的大氅之中,霍無咎順手給他将邊角掖好了,才滿意地轉回去。

江随舟看向他。

他總覺得霍無咎嘴唇顏色不大對勁,來的時候就有點發白,這會兒似乎更白了幾分。

“……你不冷啊?”他問道。

就聽霍無咎輕嗤了一聲,側眼瞥他:“這算得什麽冷?”

真論起冷的話,陽關才叫冷。冬天的雪下一夜,能将營帳的門都埋了,要他們連挖帶踹的,才能把門打開。

昏暗的馬車中,他側目時微一挑眉,露出了幾分少見的少年意氣。

與方才殿上有點像,卻又沒那麽強的攻擊性,甚至隐隐有兩分炫耀的模樣。

江随舟不由得跟着輕笑了一聲,裹了裹大氅。

“不冷算了。”他說道。

霍無咎見他笑了,目光不由得一頓,多看了他兩眼。

馬車的昏暗處,他腿上的衣袍早被淋濕了。濕氣洇到傷腿上,使得他的腿像是被刀刃剜進了骨縫,已經疼得開始控制不住地打顫。

是因着車輪碌碌而行,才讓江随舟沒感覺到動靜的。

不過,沒聽到正好。

雖說他将大氅脫下,裹到腿上,許能緩解兩分,但他卻見不得病兔子打哆嗦。疼對他來說,忍一忍就算過去了,但若是讓這位靖王殿下又被風雨凍病,回去再發熱吃藥,恐怕又要被那湯藥苦得掉眼淚。

如今,還換了他一個挺好看的笑容,委實不虧。

——

江随舟夜裏睡得淺。

他回了房中,換好衣袍躺下,仍有些惦記今日發生的事。思來想去之間,窗外雨聲滂沱,便使得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他是被一聲清脆的小物落地聲驚醒的。

他睜眼,帳外只點了一盞夜燈,更亮的是窗外的閃電。他側目往窗邊看去,就見電閃雷鳴中有個高大的剪影,有些費勁地從床榻上坐起來,似是要去撿什麽東西。

江随舟連忙起身。

“怎麽了?”他嗓音中帶着幾分沒睡醒的沙啞。

霍無咎片刻沒回應他,很費勁地才坐直了身體。

江随舟連忙下床,踩上鞋子走到了坐榻邊。

直到他走到面前了,霍無咎似乎才注意到他醒了。霍無咎眉頭皺得死緊,微擡起頭看向他,啞聲道:“吵醒你了?”

夜色下,他臉色白極了,額頭上也覆了一層細汗,将他額角的碎發都打濕了。

江随舟一驚,忙問道:“你怎麽了?”

就見霍無咎擡手揉了揉額角,似是疼得有點發懵。

他的手也在發抖。

江随舟從沒看到過他這樣,甚至他從牢中出來、渾身傷口還在發炎發燒時,也沒有這樣。

“你哪裏不舒服,我讓孟潛山去請大夫!”

就見霍無咎搖了搖頭。

“沒事,下雨,腿不大舒服。”

他似乎還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有多狼狽,口中還在硬撐。

“藥掉到地上了,幫我撿一下就行。”他說。

江随舟聽他說藥,連忙彎腰替他去撿。地上兩步之外的位置落了個小藥瓶,材質樸素卻尤其結實,因此并沒有摔壞。

江随舟忙把藥遞給他。

就見霍無咎顫抖着緩緩倒出一顆來,放進嘴裏便咽了下去,将藥往懷裏一塞,閉上眼就要躺下。

竟眼看着是要繼續去睡了。

江随舟一愣,忙問道:“這是治什麽的藥?”

按說霍無咎被俘之前,不可能知道他的腿會斷,怎麽會随身帶着治腿的藥呢?

霍無咎皺着眉,重新睜開了眼。

他此時雖疼得暈頭轉向,眼前也是花的,連身上在發抖都感覺不到,卻也知道自己腿疼的原因。

經脈受損,到了陰天下雨時,這樣的疼自然少不了,更何況江南濕潤多雨。這種疼要不了命,只是難捱點,想來等雨停了,自然就會好。

“讓人死不了的藥。”他聽江随舟在旁側着急地問他,像是遇見了個多嚴重事似的,唇角一勾,嗓音沙啞,帶着兩分渾不在意。

他還沒覺得有什麽呢,怎麽把靖王吓炸毛了?

聽到他這話,江随舟眼都瞪圓了。

都疼成這樣了,還亂吃藥呢?

分明就是嫌自己命長!

“胡鬧!”他脫口而出,轉身便匆匆往外去。

“孟潛山!”

霍無咎歪坐在床榻上,耳內嗡鳴之中,隐約聽到了江随舟焦急的聲音。啧,多大點事,至于這麽大動幹戈。

“小題大做。”

霍無咎不耐煩地啧了一聲,唇角卻不受控制,直想往上揚。

——

安隐堂內四下點起了燈火,在冷雨之中,亮起了一片融融的暖光。

周府醫探了霍無咎的脈,又替他細細看了傷,良久之後,才站起身來。

“如何?”旁邊的江随舟問道。

周府醫朝他行禮道:“回王爺,夫人此乃經脈受損所遺留下的症狀,每逢天寒和雨雪,都會劇痛難忍。”

江随舟皺眉:“可有什麽醫治的辦法?”

周府醫搖了搖頭。

“別無他法,除非夫人的經脈恢複如初……但是,夫人雙腿上的經脈斷得徹底,實在醫治不好。”

江随舟眉毛越皺越深。

他自然知道,霍無咎的腿是能治好的,但他府中的大夫卻沒這個本事。他原想着,只等三年後,能治好霍無咎腿的大夫出現就夠了,卻沒想到,這三年對霍無咎來說,會這麽難熬。

只是下場雨就疼成這樣,臨安空氣潮濕,雨水又多,對霍無咎來說,豈不是連受三年的刑罰?

他一時沒有說話。

周府醫小心地看着他的神色,道:“不過,若是拿被褥和湯婆子替夫人暖着腿,多少是能緩解的。”

江随舟一聽,忙吩咐孟潛山:“還不去準備?”

孟潛山連忙應下,指揮着侍女們忙碌起來。

周府醫告了退,沒一會兒,侍女們便取來了厚重的被子,替霍無咎将腿蓋上了。

江随舟問道:“可有好些?”

霍無咎坐在榻上,看向江随舟。

靖王這會兒還穿着睡覺的寝衣,只随便披了件外衫,坐在他榻前的椅子上。

此時夜深了,他明顯精神頭不大好,臉上帶着疲色,面色也不太好看。許是怕他冷着,孟潛山還特地給他灌了個湯婆子暖着手。他這會兒正無意識地捏着手裏暖絨絨的東西,皺眉看着自己。

若說這被子有什麽用……霍無咎真沒感覺到,只覺壓得慌。

自從腿殘了,血脈也不大通暢,雙腿常是冷的,即便蓋着被子,也很難暖回來。況且,水汽無孔不入的,連他皮肉都能穿透,更何況這錦緞棉花呢。不過,他似乎不大想看見靖王失望,心下雖覺無用,卻敷衍他道:“好些了。”

果然,那雙狐貍眼唰地亮了起來。

緊接着,靖王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手裏拿着什麽一般,低頭看了一眼那暖絨絨的湯婆子。

白色的,兔毛做的,軟乎乎的一團,倒像抱了只兔子。

他看見靖王小心掀開了他的被子,将那白兔子似的湯婆子,塞到了他腿邊。

接着,他頓了頓,似是又想到了什麽。

下一刻,一只被湯婆子捂得熱乎乎的手,隔着薄薄的一層寝褲,覆在了他的腿上,笨拙又小心地上下搓了搓,又緩緩揉了幾下。

“這樣……可會好一些?”

他聽到靖王問。

霍無咎一時間沒法回答他。

他的腿雖斷了,卻不是沒有知覺。

他感覺不到有沒有好,只覺一股電流從那而起,猛竄上去,将他半邊身體都電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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