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堪堪放晴。

江随舟一整晚睡得都很安穩。

他清早醒來時,雲層已經盡散了,陽光映着湛藍的天空,透過窗子,亮堂堂地照了進來。

江随舟的目光立刻落在了窗下的榻上。

便見那榻已經空了,霍無咎坐在榻邊的輪椅上,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袍。

“你腿還疼嗎?”江随舟開口時,嗓音還帶着剛睡醒的沙啞。

就見霍無咎擡頭看向他,淡淡道:“無事了。”

說着,他從榻上拿起了個白色的物件,擡手一抛。

見那東西直朝自己飛來,江随舟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接。但那東西卻太軟,徑直從他的手中穿過去,軟軟地落在了他的床上。

江随舟一低頭,就見是昨天孟潛山塞給他的湯婆子。

裏頭的熱水早沒了溫度,唯獨上頭的絨毛,帶着一絲淡淡的溫度,像是誰的體溫一般。

江随舟擡頭看去,就見霍無咎淡淡道:“多謝。”

——噢,謝他的湯婆子啊。

江随舟的嘴角不由得抿起了兩分笑意。

他就說吧,這霍無咎霍大将軍的确是個極好的人。昨兒個孟潛山分明給他塞了那麽多個湯婆子,他還記得自己給他的這個,甚至還會因此向自己道謝。

“不必。”江随舟的聲音都染上了兩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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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見霍無咎淡淡看了他一眼,冷然地收回了目光。

日頭漸漸高了,江随舟翻身從床上下來。

雖說昨日是後主的千秋宴,今日百官休沐,但禮部卻不能歇息。昨日宴上準備的一應事物,都需整理妥當,送去登記入冊。

季攸雖說過,他身體不好,自可以不必去,但江随舟卻不想讓他給自己破這個例,只管去轉一圈,看看可有什麽要他做的。

他這般合計着,還想到了前些日子季攸借給他的書。

兩本野史,并不厚,算算日子,也可以一并還給季攸。

這麽想着,他便站起身,打算叫孟潛山進來。

卻在這個時候,門被慌慌張張地撞開了。

江随舟擡眼看去,就見孟潛山跌跌撞撞地匆匆跑進來。

“王爺,出事了王爺!”孟潛山急匆匆道。

江随舟皺眉:“怎麽了?”

便聽孟潛山喘着氣道:“禮部出事了!方才有朝廷的人來說,季攸季大人受人彈劾,被刑部的人帶走了!”

江随舟一愣。

“什麽罪名?”

他記得季攸的生平,并不該有這麽一件事。他此一生,雖沒什麽大建樹,卻也算順風順水。景朝滅亡之後,北梁原要招安他,他不肯,自此便辭官回鄉,縱情山水了。

他怎麽會忽然被抓?

就聽孟潛山道:“刑部的大人說,是季大人貪墨皇上千秋宴的費用,以次充好,偷工減料,今早讓人發現的!”

這就更不可能了。

江随舟皺眉:“已抓去刑部了?”

孟潛山直點頭。

江随舟面色冷凝,擡手道:“更衣。”

孟潛山一愣:“王爺您這是……”

江随舟道:“我去刑部一趟。”

孟潛山聞言急得直跺腳:“您這是幹嘛呀!如今禮部的大人們各個避之不及,唯恐官兵上門,您怎麽上趕着要到那兒去?”

江随舟面無表情。

“別廢話。”

孟潛山不敢違抗,只好上前來替他換衣袍。

江随舟目光沉沉。

他知道,禮部既然出事,那抓了季攸之後,必然要挨個捉拿禮部官員訊問。作為親王,他主動前去洗脫嫌疑,并不算出格,也不會引人往別處懷疑。

而他想做的,自然不是洗脫嫌疑。

他想知道,原本沒有出事的季攸,為什麽會被抓。

是因為這本就是野史,與正史有所出入,還是因為,他穿越而來,與季攸有所接觸,成了季攸生命軌跡上的變數。

——

江随舟要去刑部的消息早傳了過去,他下馬車時,刑部侍郎正候在門外等他。

見他下車,刑部侍郎滿面帶笑地迎了上來,瞧着他走路打飄,弱不禁風地,還殷勤地伸手要來扶他。

江随舟并不給面子地側身避開,由孟潛山穩穩扶住了。

“下官等候王爺多時了,王爺請。”刑部侍郎側身笑道。

江随舟淡淡開口:“你我二人品階一樣,用不着多禮。況且,本王今日前來,是來受審的。”

刑部侍郎聽到這話,忙笑道:“王爺這說的什麽話?咱們刑部正查這案子呢,因着王爺前些日子生了場病,并沒如何插手此事,即便要查,也查不到王爺頭上……”

江随舟擡手,止住了他的話端。

“有些東西,本王經手過。”他淡淡道。“即便你們不察,本王也需親自問問。”

聽他這般說,刑部侍郎連連應是,将他請了進去。

前因後果,不過是起尋常的貪墨案。禮部拿到的款項,是由戶部批下來的,數額幾何,用在哪裏,賬上都有登記。但今早清理收尾時,卻有人忽然發現,宴上的陳設布置,許多都是金玉其外,以次充好,總共清理下來,竟有一筆不小的出入。

“咱們刑部大致核算了一番,季大人貪污的,至少這個數啊!”刑部侍郎沖江随舟比劃了個四。

“直說,別跟本王打啞謎。”江随舟冷聲道。

刑部侍郎讪讪道:“至少四千兩。”

四千兩,雖不算極多,卻是在後主的生辰宴上動土。貪污貪到了後主頭上,雖只四千兩,但對尋常官員來說,已是輕則流徙,重則斬首的大罪了。

江随舟沒有言語。

那邊,刑部侍郎還在喋喋不休:“王爺不必擔憂,此後刑部即便去王爺府上探查,也只例行轉一圈罷了。這事主要出在季攸身上,跟王爺沒什麽關系……”

卻聽江随舟淡淡道:“本王需見季攸一面。”

刑部侍郎一愣,面上露出了幾分難色。

“這……季攸此時正在被關押……”他為難道。

江随舟神色坦然。

“有一批原料,是本王接的手。”他說。“這件事,本王需私下問一問他,才算安心。”

聽到這話,刑部侍郎大概懂了。

那季攸是貪了污,但想來靖王也不是什麽好人。

估計在陛下千秋宴這事上,靖王也不大幹淨,才會這麽着急地趕到這裏來,還要私下盤問季攸。

不過,刑部侍郎早接到上頭放的話,今天這件事情,就是要把季攸收拾掉。那麽,想來靖王殿下想将自己背的賬甩給季攸,也沒什麽大礙。

畢竟,靖王殿下皇親國戚,即便貪點銀子,皇上又能說什麽?

這麽想着,刑部侍郎也放下心,勉強答應下來,帶着江随舟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的牢房中關押的罪犯,大多是尚有嫌疑、還在審訊者,或是罪行較輕的。因此,刑部大牢與朝廷的天牢相比,戒備并不那般森嚴,環境也要好些,四下的牢房還有極小的窗子,用以透光透氣。

江随舟跟着刑部侍郎,一路行到了大牢深處,拐過一個彎,便看到了關押在牢中的季攸。

因着才被下獄,他衣袍尚且整潔,精神也挺好,此時正獨自坐在牢房中鋪着稻草的床榻上。

見着有人來,季攸擡起頭。

便見江随舟停在了牢房門口,擡手示意刑部侍郎出去等。

“這……”刑部侍郎有些猶豫。

“半柱香。”江随舟說。

刑部侍郎猶豫了片刻,點頭道:“那王爺務必長話短說,下官在牢房門口等您。”

他心道,畢竟季攸已經被下了大獄,靖王殿下想必沒什麽太要緊的事找他。自己官階不高,也沒什麽靠山,為了這點小事招惹到靖王殿下,也不值當。

刑部侍郎退了出去。

見他走遠了,江随舟走上前去:“季大人。”

季攸從床榻上起身,走到了牢房門前,隔着鐵栅欄,望向江随舟。

“靖王殿下……?”他滿臉不敢置信。

江随舟頓了頓,緩聲道:“……原想今天還大人的書。”

季攸聞言一愣,接着苦笑了幾聲。

“王爺不必還了。”他說。“天有不測風雲,人也各有命數。想必我的命數,就在這兒了。”

江随舟見他這幅模樣,心下有些難受。

“本王雖與大人交往不深,卻也知道,大人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他頓了頓,沉聲道。

季攸擡眼看向他。

“鐵證若在,做沒做,并不重要。”他說。

頓了頓,季攸接着道。

“王爺與龐黨素來不合,今日之事,想必能猜到一二。”他說。“龐黨之人屢次試圖與我交好,我都拒絕了,想必他們也心存不快。這些日子,我與王爺有些來往,他們此番,當是防患于未然。”

他語氣很平和,并沒有半點怪罪的意思,但江随舟放在身側的雙手,卻越握越緊。

……他猜到了的。

季攸自己不知道,但他卻知道,對季攸來說,他是從天而降的災禍。

原主與季攸沒有交集,他想要不黨不群,手裏又沒有實權,龐紹自然不會把他放在眼裏。但是,卻因着穿越而來的是他,同季攸閑話了幾句,同他有了些往來,甚至因着身體不好受了他的照顧,才會讓龐紹警惕,從而決定将季攸處理掉。

見江随舟沉默着沒有說話,季攸愣了愣,接着溫和地笑了起來。

“王爺不必自責。”季攸道。“我自拒入龐黨起,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季某為人憊懶,資質平庸,為官十數年來,也沒什麽建樹。如今落此田地,與王爺無關,只因季某身在朝堂,卻只想獨善其身罷了。”

卻見沉默許久的江随舟搖了搖頭。

他擡眼看向季攸。

昏暗的牢房中,季攸隔着木栅欄,對上了一雙濃黑的眼睛。

那雙眼有些上三白,加之形狀妩媚精致,便顯出十足的佞相。但此時,這雙眼裏,卻閃爍着幾分堅定又明亮的光輝。

“事未徹查,大人不會被立馬定罪。”

季攸聽見了那道壓低了的聲音,帶着幾分渾然天成的磁性。

“大人且在牢中稍安勿躁,本王發誓,定不會讓您蒙受不白之冤。”

——

天色漸漸晚了下去,外頭隐約下起了小雨。

孟潛山有些不放心,在安隐堂的房門口轉來轉去,反複派小厮到府門口去,問王爺回來了沒有。

這日早上,王爺讓自己随同去了一趟刑部,從大牢裏出來之後,便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到了離清河坊一裏之外的昌平街,王爺叫停了馬車,自下車去了。

“誰也別跟着。”王爺這般吩咐。“本王自己轉一圈就回府。”

孟潛山連忙想勸,卻見江随舟冷着臉,讓他不敢出聲。

別無他法,孟潛山只得扶着江随舟下了車,派了兩個護院遠遠跟着。

卻沒想到,王爺這一下車,便一直沒回來。

眼看着時辰愈發晚了,孟潛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痛恨自己太過言聽計從,但這偏是他打小兒養成的習慣。他腦袋笨,王爺從小就不喜歡他,但卻因着他是先帝派給自己的人,所以沒有趕走他。

孟潛山從小謹小慎微,唯王爺命是從,原想着可以借此彌補他的笨腦袋,卻沒想到,如今卻因着這個辦了壞事。

在他轉了不知第幾圈時,他聽到了碌碌而來的輪椅聲。

孟潛山後知後覺地擡頭,就見霍無咎已經行到了他面前。

“怎麽了?”他聽見霍無咎問道。

孟潛山忙道:“回夫人,是奴才蠢鈍,讓王爺獨自出門,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霍無咎擡眼,看向門外。

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許久未停。

“你的确蠢鈍。”霍無咎開口道。

他語氣平緩,卻帶着說不清的威壓,将孟潛山吓得一愣,話都說不出口,小心翼翼地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的目光從窗外的雨,轉移到了孟潛山的臉上。

“這麽晚了,還不派人去找,在這裏轉圈有什麽用?”他聲音沉冷。

孟潛山如夢初醒,連連道:“是了是了!奴才怎麽忘了!”

說着便匆匆要往雨裏沖。

卻在這時,有個小厮冒着雨,一路跑進了安隐堂。

“潛山公公,王爺回來了!”還沒跑到房前,那小厮便急急地開口道。

孟潛山連忙迎到了廊下。

便見那小厮跑到近前,氣喘籲籲。

“王爺回來了,雖有護院給他打傘,卻多少還是淋了些雨。”那小厮說。

孟潛山急道:“王爺做什麽去了?”

小厮頓了頓,聲音弱了下去。

“王爺不知在哪兒……吃多了酒。”他小聲說。

——

江随舟沒想到,這具身體不僅病弱,酒量還很差勁。

他從刑部出來之後,便覺心下堵得厲害。

他雖一早猜到了,季攸下獄與自己有關,但猜測與親眼所見,卻全然不一樣。

那是條鮮活的人命,甚至是個落拓不羁、才華橫溢的詩詞大家。僅因着對自己的幾分善意,就受自己牽連,被下了大獄,前途未蔔,甚至生死不明。

而這一切,就是因為龐紹。

原本的龐紹對于江随舟來說,不過是記在史書的一個奸臣,但現在的他,卻是個手握屠刀虎視眈眈,随時想要迫害他身邊人的惡徒。

而他,居然天真的以為,可以與他暫且周旋,熬過這三年。

江随舟的心上像是壓了塊石頭,讓他只覺喘不過氣來。

他想尋處發洩,但他穿越而來,連個認識的、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只兀自忍着,直到馬車駛過了昌平街。

昌平街上盡是商戶,人來人往,熱鬧極了。食肆酒家之中袅袅飄出煙火,過路的百姓商販你來我往,是一片平實安寧的、與尊貴冰冷的靖王府全然不同的世界。

江随舟也是在這裏叫停了馬車,兀自走了。

此時的他,似乎迫切地想脫離靖王的身份、脫離這個世界,回到他原本屬于的芸芸衆生之中。

但是,芸芸衆生如今也無處接納他了。

他漫無目的地在昌平街上行走,周遭人來人往,卻像同他分明地隔絕開來。

行了片刻,江随舟擡起頭,看到了飄揚的酒旗。

他到了那間酒肆之中,要了些酒,獨自喝到了深夜。

酒并不烈,不過是南方尋常的杏花酒,自帶甜香,并不醉人。但江随舟起身時,卻覺頭暈目眩,腳下打飄,已是喝醉了。

他撐着桌子站穩了身體。

醉了也好。他心道。自己從來了這裏開始,日日清醒,也夠累的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酒肆,緩緩走回了王府。

外頭不知什麽時候下雨了,下得并不大,他也沒什麽淋雨的感覺。一直到了王府門前,他才後之後覺地感覺到,是有人在身後給他打傘。

他回過頭去,便見是個素未謀面的護院。見他看向自己,那護院腿一軟,便要給他跪下。

江随舟皺眉,遲緩地擺了擺手。

是了,他在這裏,只是讓人畏懼如虎狼的靖王。

有人擡來步辇,他并沒有上,一路踏着濕漉漉的石磚地面,回了安隐堂。

他剛進院門,便見孟潛山冒着雨,一路跑到了他面前。

“王爺!”孟潛山急得聲音都在發抖。“您上哪兒去了,可是把奴才吓壞了……”

“你不是派人跟着了麽。”江随舟嗓音有些啞。

孟潛山一驚,便以為江随舟要怪罪他。

但不等他開口,江随舟便擡了擡手。

他徑自走上階梯,停在廊下,回頭道:“不用管本王,門外候着。”

孟潛山諾諾地只敢答應。

江随舟擡起腳步進了房門,一把将門掩上,朝前走了幾步,靠在了旁側的隔斷上。

他擡起頭,閉上眼,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待明日酒醒,他需好好籌劃一番,如何替季攸脫罪。

但是現在,他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閉眼在那兒靠了一會,直到在暈乎乎的酒勁之中,漸漸平靜了一些,才緩緩睜開了眼。

便見一個人坐在他面前,靜靜看着他。

江随舟看向那人,愣了愣,接着露出了一個毫無防備的、醉醺醺的笑容。

“你在這兒啊。”他聲音懶洋洋的。“我都忘了。”

就見霍無咎開口問道:“怎麽喝了這麽多?”

就見江随舟笑着搖了搖頭,道:“沒喝多少,是我酒量太差了。”

霍無咎皺了皺眉。

的确是喝多了。

他面色泛紅,目光也渙散,身上的衣袍還是濕的,雖上半身沒怎麽淋雨,但衣袍的下擺和褲腿,都染上了濕漉漉的水漬。

霍無咎道:“先去把衣裳換了。”

江随舟聞言,擡手揉了揉額角,噢了一聲,便扶着隔斷站直了身體。

但因着在那隔斷上靠得太久,酒勁早将他的頭腦都泡暈了,身上也沒什麽勁,方走了一步,便腳下一軟,直往前方摔去。

江随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摔了跤。

但他行動遲緩,一時反應不來,只得直直往地上摔。

但是,預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反倒是撲到了一團堅硬的溫暖之上。

他醺醺然地睜開眼,便見霍無咎英朗的面龐近在咫尺,一雙黑亮的眼睛,在極近處靜靜看着他。

他被霍無咎接住了。

他趴在霍無咎的懷裏,因着托住了他的身體,霍無咎此時的動作,就像是将他擁進了懷中一般。

江随舟卻渾然未覺。

對上霍無咎的臉,他頓了頓,才像是想起什麽了一般,慢吞吞地開口問道。

“你今天腿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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