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霍無咎果真很快就回來了。

他單手握着劍,上頭還淌着血。他抱着些幹燥的枯枝,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已然沒了氣息。

他行到江随舟身側的河邊,蹲下身去,便在水邊利索地剝起皮來。

他手上拿着的分明是把三尺長的利劍,卻半點不嫌礙事,動作利索得很。江随舟坐在旁側好奇地看,便見他沒一會兒便将一只兔子收拾得幹幹淨淨,放在了他身邊幹淨的石頭上。

做完這些,他便又收拾起那堆枯枝來。

江随舟不由得開口道:“你怎麽什麽都會?”

霍無咎擡眼看向他,便見江随舟頗為乖巧地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身上分明穿着利落的箭袖騎裝,但根本遮掩不住那副富貴公子特有的氣度。這兒荒山野嶺的,周圍半點人煙都無,他坐在這兒,便像塊被掉落在野外的美玉一般。

那雙終日囚在富貴鄉中的眼睛,真是看什麽都新鮮。

霍無咎與他不同,他自小就野。陽關荒涼,沒什麽可玩的地方,他少時跟人出去玩,都是去騎馬打獵,捉兔子、射大雁。抓來的動物,他們便就地烤了來吃,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別的可玩了。

再後來,他連年跟着父親行軍打仗,條件自然比陽關還要艱難。行軍途中,向來有什麽吃什麽,打來的獵物烤來吃,自然再尋常不過了。

他如今不過殺只兔子的本事,在這位王爺眼裏,竟成了“什麽都會”了。

他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兩分笑,垂下眼去,拿出火石來以劍一削,便濺起火花來,丢到枯枝堆上,便點燃了。

看着霍無咎笑,江随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說起來,還是自己這個雞都沒殺過的現代人沒見識。

霍無咎将剝幹淨的兔子串好了,便架去了火上。片刻之後,便有肉香味彌漫開來,兔肉的油脂被火烤了出來,在表皮上發出了吱吱的聲響。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得從架上的肉上,轉到了霍無咎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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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日頭正好,亮堂堂地照在霍無咎身上。今日之前,江随舟沒見過霍無咎站起身的樣子,更沒見過他這般随意又潇灑地席地而坐的模樣。

他當真好看極了,此時的模樣,像是甩開了壓在身上的重枷,重新煥發出屬于他的光芒了一般。

這才是霍無咎本該有的樣子。

沒一會兒,他的目光就被霍無咎察覺到了。

他擡眼看向他,道:“怎麽了?”

江随舟慌忙錯開了目光。

“沒什麽。”他有點心虛,匆匆随口找了個借口。“就是在想,你今日之後,是不是還要裝作腿沒好的樣子?”

霍無咎嗯了一聲。

“在做好準備動手之前,不能讓他們察覺。”他說。

江随舟點了點頭。

“那你而今,可有什麽想法?”他問道。

霍無咎沉吟片刻。

“你可知婁钺?”他問道。

江随舟當然知道。

南景難得的名将,曾是霍老侯爺的至交好友。

但是當年,景幽帝意在鏟除霍家,霍家才起兵造反,自此從景朝的名将世家變成了推翻舊朝的反賊。而婁钺因着與此事無關,當時又南下清掃倭寇,遠在千裏之外,故而留在了南景。

景幽帝和景後主二人都知他與霍老侯爺的交情,因此不敢用他。一直到史書之中,霍無咎揮師南下到了臨安,後主都沒有讓婁钺上戰場。

城破的前三日,後主沒收了婁钺所有的兵權,将他處死了。

自然,拿到婁钺手下所有士卒的後主仍沒有抵擋住霍無咎的攻勢,而殺婁钺,也是因為對他不放心,怕他裏通外敵。

想到這兒,江随舟頓了頓。

他知道,婁钺有個獨生女兒,名叫婁婉君。南景滅亡之後,霍無咎将她救下,收留了她。

此後他便一直将婁婉君帶在身側,即便他回到陽關鎮守,也一直如此。

關于他二人的關系,史書上的蛛絲馬跡很多。婁钺與霍老侯爺年輕時便常走動,自家的孩子也有口頭上的婚約,霍無咎與婁婉君二人,也算自幼相識的青梅竹馬。

婁婉君早年喪母,一直跟在父親身側,耳濡目染,也算是個難得一見的将才。

不過婁钺為人保守,從不肯讓她上戰場,更沒讓她帶過兵。是在婁婉君跟随霍無咎之後,才有了上戰場的機會,自此在青史上留下了姓名。

他們二人雖說沒有成婚,但無論正史野史,都默認了婁婉君是霍無咎的紅顏知己,更遑論婁婉君曾育有一子,生父不詳,但随了霍無咎的姓。

這些,都是江随舟最清楚不過的事了。與此相關的論文,他都看過不下五篇。

但是不知怎的,這會兒想來,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了幾分難言的感覺。

他說不上是什麽感覺,總歸不大舒服。

他一時出神,直到聽見霍無咎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怎麽了?”他聽見霍無咎問道。

江随舟忙笑了笑,不過不知怎的,嘴角有些沉,笑得也很勉強:“自然是知道的。”

霍無咎面露疑惑:“你們二人有過節?”

江随舟搖了搖頭:“沒有。”

霍無咎皺眉看了看他,又擡眼看了看天:“臉色這麽難看,中暑了?”

江随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臉色不好看,甚至并沒覺察到。他只是忽然覺得不大舒服,許是顧長筠給的藥效還沒過,時而還會發作。

他道:“沒什麽,你接着說。”

霍無咎看了他幾眼,接着道:“也沒什麽可說的,不過是我早年陰差陽錯救過他一命,這會兒打算挾恩求報。”

他說得坦蕩極了,像是挾恩求報這件事很上得臺面一般。

江随舟強壓下心頭的不舒服,跟着問道:“你能肯定他願意幫你嗎?”

霍無咎看着劈啪作響的火焰,說道:“他雖忠心,卻也不是傻子。江舜恒是什麽人,他該清楚。更何況,如今我們與景朝,早是你死我活的了,他也該想清楚,站明白方向。”

說到這兒,他輕飄飄地道:“他就算自己不想活,也得想想他女兒。”

江随舟一頓。

聽霍無咎這樣說……

他與婁婉君應當沒有私情吧?

也不知怎的,分明在說正事,他聽見霍無咎這話,腦中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這個。

他愣了愣,繼而後知後覺地有點懊惱。

他在想什麽呢!霍無咎跟婁婉君到底是什麽關系,又與他無關……

忽然,一陣熱氣撲面而來。

江随舟擡頭,便見霍無咎單手握着枯枝,将那只烤得外皮酥脆、油汪汪的兔子遞到他面前。

“是讓太陽曬傻了,還是李長寧給你開的藥有什麽問題?”他說。“怎麽淨發愣,趕緊吃東西。”

——

霍無咎的手藝的确好得很。

野外沒有調料,他單用火烤,便能将這兔子烤得外酥裏嫩,汁水四溢的。

不過,江随舟胃口并不大,腸胃又嬌嫩,不過吃了一條兔腿,就吃不下了。

剩下的大半只兔子,便全落進了霍無咎的肚子裏。

待江随舟吃完,霍無咎便利落地将周圍收拾了個幹淨,一時間,半點烤火的痕跡都沒有了。

日頭漸漸落了下去。

江随舟坐在河邊,百無聊賴地擡頭看着逐漸西沉的日光。山裏景致好看得很,風又幹淨和軟,江随舟打從來了這裏,還沒有這麽悠閑過。

不過,他還是不由得道:“皇上也太狠心了點,大半日了,還不派人來給我收屍。”

坐在旁邊的霍無咎笑了一聲:“他也怕前功盡棄。”

江随舟忽然想到了什麽,連忙問道:“對了,你出來這麽久,不會被發現吧?”

霍無咎道:“不會,他們都在圍場上,不會回營地,更何況,我今日不是已經讓你把我反鎖在房中了嗎?”

江随舟看向他:“你早在那時候就知道會出事?”

霍無咎心道,早在知道你要随同去圍獵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不過今日之前,那些猜測不過是擔心而已,做不得數。霍無咎沒有反駁,權作默認了。

這麽想着,江随舟便有點不放心了。

“不如,你還是回去吧?”他說道。“萬一被發現,你豈不就危險了?我現在只需在這裏等人便可,不必你守在這裏了。”

霍無咎擡眼看向他:“山裏有狼。”

江随舟頓了頓,發不出聲音了。

“他們要興建獵場,還在此處豢養了幾只猛虎。”霍無咎接着說。

江随舟讪讪地不出聲了。

看他這幅模樣,霍無咎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揚起來,惡劣的性子也開始作祟。

“不怕?”他說着,便作勢站起了身。“那我走了?”

江随舟一慌,連忙伸手去拉住了他的衣擺。

“別!”他忙道。

霍無咎站在遠處,面上沒什麽表情,眼睛裏卻閃着好整以暇的光,低頭看他。

他逆着光,江随舟沒看到他眼中戲谑的神情,更忘了這打小在軍營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不管再怎麽正派,骨子裏也帶着兩分惡劣的痞性。

他只當自己不說話,真讓霍無咎覺得他不怕了。

他擡頭看着霍無咎,有些別扭地開口道:“……都在這兒待了一整日了,也不差這一會兒了。”

嘴雖有些硬,但那心有餘悸的神情卻是真的。

迎着夕陽,霍無咎自然看清了他的神情。

……這看上去精明得很的靖王,當真沒看出自己在逗他。

瞧着在朝堂上運籌帷幄的,跟龐紹過招也不見落下風,怎麽在自己這兒,就這麽好騙了?

單那雙幹淨的眼睛,就看得霍無咎心口發軟,像是此時初夏時節山中微涼的晚風,吹到了心坎裏一般。

握着他衣角的手分明沒什麽勁兒,他卻順着那股力道,乖乖坐了下來。

“逗你的。”霍無咎的聲音裏滿是妥協,手不聽使喚似的,在江随舟的頭頂揉了揉。

力道溫和得緊。

作者有話要說:霍夫人不愧是繞 指 柔

PS:放心!婁小姐對霍将軍沒有箭頭,霍将軍也對婁小姐沒有箭頭!寫她純粹是想寫一個大男子主義的将軍爹養出的一個一心從武的女将軍!

——順便當個僚機,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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