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江随舟筆直地站在後主的階前,面上雖沒什麽表情,心裏卻頗帶着幾分好整以暇。
想殺我?不好意思,想必您還不知道,您脖頸上懸了怎樣一把屠刀。
那人不僅能救我,還能殺你呢。
這麽想着,江随舟竟難得惡劣地徑直打量着後主的神色。
這死胖子雖然毒,但是蠢,什麽心情全都是寫在臉上的,這會兒面色已經難看得不得了了。
他咬牙切齒,半天說不出話來,緊緊盯着江随舟。
江随舟卻恍然未覺一般,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許的疑惑,道:“皇兄?”
便聽得後主咬着牙開了口。
“五弟總算是回來了。”他道。“可是讓皇兄好生擔心。”
江随舟露出了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來,落在後主的眼裏,刺目極了。
“多謝皇兄挂懷。”他道。“也是臣弟沒本事,竟制不住一匹馬。”
後主眼神兇狠,看上去像是恨不得一劍将他殺死在殿中一般。
口上卻道:“五弟今日在林中,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江随舟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那馬不知怎的,跑到半路上,居然發了狂。”他說道。“臣弟拉不住它,便由得它一直跑,壓根停不下來。”
後主死盯着他:“那後來又是怎麽停下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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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舟像是看不出他眼中的惡意一般,笑了笑,淡聲道:“半途中撞上了一棵橫亘的枯樹,撞斷了那馬的脖子,臣弟才得以停下。只是落馬時一時不察,扭傷了腳,故而只能等在原地,也幸而皇兄及時派了人救我。”
說到這兒,他淡淡笑了笑,不經意地感慨一般,道:“化險為夷,實是上蒼垂憐。”
上蒼垂憐幾個字,落在江舜恒的耳朵裏,便是千百分的諷刺。
讓他心生希望,到頭來人卻沒死,真是丢了一個天大的面子,更是讓他有種得而複失的窩火。
而各種原因,就是上天垂憐這個病秧子?!
後主氣得氣息都不勻了,坐在龍椅上直喘氣,握着酒杯,恨不得将桌上的東西統統掃落在地。
……龐紹,是龐紹!
舅父之前口口聲聲答應過他,這一次,絕不會給靖王留半點活路的!他說他打點好了一切,天羅地網,定然會讓靖王“意外”死在森林裏。他什麽都不用擔心,只需要将靖王喚到身側,再給他的馬來一鞭子。
可是人根本沒死!
後主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時眼前發花,總算找到了個由頭,便四下裏去尋龐紹。
他總得要龐紹給他個解釋才行。
可是,他目光逡巡了一圈,龐紹的作為卻是空空蕩蕩,連旁邊伺候的下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舅父呢?”後主再不搭理江随舟,面色陰沉如水,問道。“方才說去更衣,怎麽許久不回來?”
四下裏無人應答。
後主只當龐紹是畏罪躲開了。
他自幼信任他舅父,同樣的,他舅父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也極值得他信任。
但是這段時日以來,不知是舅父年歲漸長,還是什麽其他原因,他竟愈發令人失望了。
他竟會背地裏貪自己修宗廟的銀子、會借人暗害朝中老臣,甚至他的親眷,竟會背着自己,往他的府上送龍袍。
銀子、老臣,還有區區一件衣服,後主都不放在心上,但他接受不了的是,一直對他一腔赤誠的舅父,居然會騙他、利用他,在他面前身後存了兩幅面孔。
這讓他覺得羞辱,同時覺得不安。
而今日,自己這般相信他,他竟然……
一時間,四下裏一片安靜,誰也不敢出聲,只都偷偷觑着座上那位面色難看的君王。
卻在這時,有個小厮一路跑了進來,跪在了後主階前。
“皇上!”那人跪伏在地道。“小的是大司徒身邊的奴才,大司徒方才有急事出去了,讓小的前來禀報皇上!”
後主冷着臉。
“急事?”他道。“他還有什麽急事?”
便聽那人跪地說道:“回陛下,大司徒說,靖王殿下院中有異,他要帶人,親自去探查一番!”
——
大隊提着燈的侍衛一路往山上去,将狹窄精巧的山道點亮了。
那片亮光,喧喧嚷嚷地湧進了靖王所居的別苑。
孟潛山本坐院子裏打盹兒。
王爺下山沒有帶人,又不知怎的将霍夫人鎖在了房裏,只留了那個扮作小厮跟來的藥童。他沒事幹,又沒地方去,只得在廊下等王爺回來。
這一等,便等到了天色黑沉,等得他都起了困勁兒。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陣極大的陣仗。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見自山路上湧來了一大片亮光,像是王爺的儀仗。他連忙起身迎上去,卻見那群人破門而入,為首的,居然是當朝大司徒龐紹。
孟潛山一驚,連忙上前行禮。
“竟是大司徒!小的孟潛山,是靖王殿下随侍的太監,不知您深夜前來,是為了……”
不等他話說完,便有個侍衛上前,一把将他搡到了一邊。
這群侍衛訓練有素,氣勢洶洶,不過眨眼之間,便将院子四下把守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
“搜。”龐紹沉聲命令道。
他早在來的路上,便命令過手下的人了。
他心裏清楚,能讓他派去的殺手全都折在林中的,要麽是大隊精銳,要麽就是絕頂高手。他們的儀仗一路到天平山,因着霍無咎在,他手下的侍衛和探子,可是一刻不差地盯着靖王一行人的。
全是王府家奴,底細都幹淨得很。
靖王的人,定然不在随侍的隊伍中,那麽定然是跟在隊伍之外的。既如此,他們便定然會有命令往來。只要有往來,就會有痕跡,書信、信物,甚至能夠傳遞消息的器具,都會存有蛛絲馬跡。
立時,随着他的命令,衆人湧進了房中,開始在周遭的各個房中翻箱倒櫃起來。
而直往主屋中去的那群人,卻被攔在了廊下。
“怎麽?”龐紹皺眉問道。
便見廊下的侍衛折返回來,報告道:“回大人,主屋的門……鎖住了。”
龐紹眉眼一凜,大步往主屋的方向走去。
旁邊的孟潛山見狀,連忙爬起來跟上前,陪着笑急道:“大人,實在不巧,這主屋的門是王爺鎖的,他說了,他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開這門……”
龐紹理都沒理他,擡手便要人将他架走。
孟潛山身形靈活,弓着腰往前一躲,幾步便撲到了門上,将那門擋住了。
他知道,即便早上王爺和霍夫人吵了架,霍夫人也還是王爺心尖尖上的人。霍夫人誰啊?北梁的戰俘,面前這人,可是南景的大司徒。
今日無論這位究竟是不是真來辦正事的,只要見了霍夫人,都不會讓霍夫人好過。王爺若在,還能護着些,可王爺不在……
便只得讓自己這做奴才的,能拖多久是多久了。
而龐紹聽見他這話,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江随舟鎖的門?那便更可疑了。
他冷笑:“你們王爺鎖這個門幹什麽?”
孟潛山忙道:“大人有所不知,王爺身側帶着霍夫人,對他可是忌憚有加!今早王爺怕這荒山野嶺的,将霍夫人放跑了,便讓人将霍夫人牢牢鎖在房裏,除了他之外,誰來都不許開門呢!”
倒是合情合理,但是龐紹知道,他不能放過半點機會。
“來人,把他拉開。”他冷聲道。
孟潛山也沒想到面前是位油鹽不進的主兒,扒着門便鬧了起來,哭喪着聲音嚷道:“大人救命啊!王爺下了死命令,奴才若守不住這道門,王爺回來可是要拿奴才的腦袋的!”
不過,他自是雙拳難敵四手,不過片刻,便被拉到了一邊,牢牢地架在了原地。
幾個侍衛使勁往門上撞去,連續幾聲巨響,便将門驟然撞開了。
衆人湧進了房中,龐紹也跟着踏了進去。
便見房裏一片安靜,四下裏燭火熠熠,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輪椅上,擡着眼睛靜靜地看他。
霍無咎。
目光一落在霍無咎身上,龐紹心裏便湧起了一種莫名的直覺。
靖王身邊的小厮,的确各個都是身家清白,沒什麽功夫的,但是,他可是把這一位忘了。
靖王的後宅,雖也有幾個他的眼線,但靖王謹慎,并沒能讓他将人塞進他住的院子裏。
故而,自從霍無咎被他關在了身邊,他便斷了霍無咎的消息。
既如此……
有沒有可能,江随舟将霍無咎将養在側,今日救下江随舟的,是霍無咎呢?
雖說龐紹覺得可能性不大,但若是霍無咎,一切便都有了解釋。
畢竟整個天下,能與他手下唐癸為敵的便寥寥無幾,若說江随舟能有本事養出這樣的人,他是絕不會信的。
龐紹緊盯着他,像是要從他身上看出什麽端倪。
霍無咎靜靜擡頭直視着他。
“有事?”霍無咎淡聲道。
便見龐紹盯着他良久,片刻之後,緩緩露出了個笑容。
“也沒什麽。”他道。“只是在想,真真兒可惜,霍将軍這雙腿,若是還能站起來的話,想必,也是個以一敵十的高手了。”
以一敵十幾個字,他放緩了語速,說得意味深長。
霍無咎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去,并沒有回應他。
只一個眼神,便針一般,紮得龐紹渾身難受。
他感到了一種被居高臨下地蔑視的羞辱感。
“我今日有個疑惑,還需要您來解惑。”他緩緩開口。
也幸而他早有準備,來時領了個太醫跟随。此時聽見他這話,那太醫連忙上前,待命在側。
卻沒察覺,垂着眼的霍無咎神色微微一凝,像是聽見了什麽聲音。
頓了頓,他仍低着頭,眼向上擡,看向龐紹。
他勾起一側嘴角,發出了一聲極具輕蔑的哂笑。
“你也配?”
四下裏密密麻麻的侍衛,都将這三個字聽到了耳中。
龐紹只覺腦中轟然一聲,一整晚,計謀失敗的驚詫、痛損愛将的憤怒,以及對皇上反應的忐忑、對靖王的惱羞成怒,像堆在一處的幹柴,掉上了一顆火星子。
燒了起來。
龐紹心下冷笑。
他要在靖王面前裝模作樣,要在皇上眼前伏低做小,如今,還要受這敗軍之将的蔑視嗎?
他揮退了專門帶來的太醫,自走上前去,擡腿便往霍無咎的輪椅上踹去。
“我不過是想看看,你這腿,到底是不是真的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