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江随舟低着頭,床榻上光線又暗,霍無咎并沒看出他在躲着自己。
門關上,房中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霍無咎單手撐着輪椅,便徑直站了起來,走向了江随舟的床邊。
“我聽孟潛山說,你好得差不多了。”他頓了頓,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怎麽不見你出門?”
江随舟慢了半拍才開口道:“……懶得動。”
就聽霍無咎問道:“今天也不出門?”
江随舟聽他這麽問,不由得擡起頭來看向他,疑惑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霍無咎垂眼看他:“不知道?”
江随舟這才注意到,霍無咎今日穿了一身并不起眼的粗布衣袍,看上去有些像李長寧那徒弟的衣服。他手裏還拿着一件衣袍,天青色的,看上去也頗為粗糙,像是平民百姓的衣服。
不等江随舟開口說話,那套衣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涼冰冰的,帶着一股幹淨的皂角味。
“那就換上。”他說。
“什麽?”江随舟直發愣。
便見霍無咎似有些無奈,看了他片刻,擡手在他頭頂上按了按。
“五月初五。”他說。“換上,一會兒帶你出去看看。”
說完,他便像是根本不在意江随舟是否答應一般,徑直走到了外間,一副就等着他換衣服的霸道态度。
待江随舟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外間坐下了,隔着屏風,只能看見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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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一個人,即便穿着粗布衣衫,看上去也那般風姿卓絕。
他剛才說什麽?
江随舟拿着手裏的衣袍,人都傻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節。他說……要這個時候帶他出去看看?
那不是胡鬧嗎!王府本就戒備森嚴,加上霍無咎在此,周遭更有不少後主的眼線和侍衛。這王府被守得像一只鐵桶,要想不光明正大地從正門出去,簡直是天方夜譚。
更何況……
江随舟擡頭往外看,屏風外的霍無咎已經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開始喝了。
……自己這時候的心境,是不該跟霍無咎見面的。
——
而外間的霍無咎,并不如他表現出的那麽自如。
向來都是江随舟主動來尋他,今日他屬實好生做了一番準備。畢竟對他來說,從來都沒有他主動去找別人的先例,更何況是一個他心存了旁的心思、讓他有些心虛的人。
而他找的這個見江随舟的借口,他也心裏沒底。
無故尋人,總該找個由頭。霍無咎又不想跟江随舟談論那些什麽龐紹江舜恒的公事,找來找去,便找到了這麽個帶他出去玩的緣由。也是因着他從小便總逃出侯府去玩攢下的經驗,卻不知道這位皇城裏長大的貴公子,吃不吃這一套。
方才他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樣,分明就是個紙老虎。
這會兒,他定定坐在原處,手裏的茶根本喝不出味道來,兩眼盯着牆上挂的那副名家真跡。
片刻之後,屏風後傳來了腳步聲。
“霍無咎,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是江随舟的聲音。
“王府戒備森嚴,是斷不可私下出入的。若無要事,還是不要冒這個險……”
霍無咎擡頭看去。
卻見江随舟別扭地站在屏風邊,神色僵硬,身體也是一副抗拒猶豫的姿态。
但是……
那身天青色的衣袍還真是合适他。他雖生了副精致邪佞的模樣,但卻總被厚重的黑金色親王服制掩去身上清潤幹淨的氣質。此時穿上這身衣服,再将長發束起,便全然像個尋常人家讀書的公子一般。
看得霍無咎的心都停了兩拍。
他露出了笑容來,站起身,大步走到江随舟面前,不等他躲,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走吧。”他說道。
江随舟便後退着要躲。
但是霍無咎手勁大,這會兒又沒打算給他躲閃的機會,他便被霍無咎拉着,徑直往後間的窗邊走去。
“放心。”霍無咎說。
“可是,若有人發現了我們不在……”江随舟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便聽霍無咎淡聲道:“沒事。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已經跟孟潛山說過了。我找你有事,讓他被讓人進來打擾。”
……他說這樣的話,豈不是引人誤會!
可是,不等江随舟回過神來,霍無咎的手已經搭在了他的腰側。立時,他手下力道一收,江随舟便被他緊緊箍在身側,緊接着,江随舟腳下便空了。
迎面一陣風吹來,夕陽也毫不吝惜地将他籠罩住了。
他們已然順着窗子,從屋子中跳了出去。
幾息之間,霍無咎足尖點地,已經帶着他飛身出了院子,上了王府的屋頂。
這是第一次,王府的景色盡收江随舟眼底。
江随舟看見了府中來往的下人,以及四下裏巡邏的侍衛。但是霍無咎行進的軌跡頗為刁鑽,全然是在他們視野的盲區之中。江随舟只能感到自己衣袍獵獵飄揚,像被一只盤旋的鷹挾住了,從王府飛躍了出去。
待他足下終于踏實地踩在地面上,被霍無咎放開時,他已然落在了王府附近一條街巷的死角中。
是個小巷的拐彎處,周遭一片安靜,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些懵,擡頭看向霍無咎,便對上了霍無咎的笑容。
很淡的一個笑,但卻帶着讓人難以忽視的光。像是飛出了囚籠的鳥,又像是一只将他叼到了領地中的野獸。
帶着幾分好整以暇的壞勁兒,打量着他。
“你……”
江随舟正要開口,便聽霍無咎說道:“這不是出來了麽?”
說着,他将江随舟一拉,坦然地往巷外走去。
“既病好了,就別悶着。”他邊走邊說。
江随舟在他身後嘀咕:“有這個本事,怎麽不直接回北梁去?”
便見霍無咎回了頭。
“你想去嗎?”他道。“想的話,現在就能出城。”
江随舟一驚,擡頭看他。
便見走在自己半步之前的霍無咎回過身,神色正經,半點不像開玩笑。
江随舟一時腦子都空了。
“可是……”
便見下一刻,霍無咎笑了起來。
“逗你的。”他聲音竟不知覺地軟下了兩分,帶着和煦的笑意,和初夏黃昏溫軟的風融在了一起。
吹到了江随舟的耳邊。
——
這還是江随舟第二次行到臨安的市集上。
上一次,是他因着季攸的事,只身到這裏來買醉。不過他本就不是屬于這裏的人,即便看上去混進了人潮之中,卻與衆人是泾渭分明的。
故而那日之後,江随舟也從沒起過“出去看看”的心思。
但是這次……卻似乎不大一樣的。
可能是因為今天尤其熱鬧。
端午在臨安算得上個大節,因着今日過節,城中便沒了宵禁。此時街上熙熙攘攘,頗有人潮洶湧之勢。街上還沒上燈,但街邊的攤販卻已經熱熱鬧鬧地架起了攤子。賣燈和小玩意的攤位五顏六色的,賣吃食的攤位上冉冉飄起了炊煙。
遠處隐約可見行過街道的舞獅隊,街口處還有賣藝的街頭藝人,時不時驚起一片叫好聲。
而因着人多,江随舟的手腕是握在霍無咎的手裏的。
隔着衣袍,有清晰的力道和溫度傳來。
不知怎的,江随舟也被四下的熱鬧感染了似的,揚起了嘴角。
“還真是熱鬧。”他說。“在府中半點感覺不出來。”
周圍熱鬧,也沒人注意到他們。他的話一出口,便融進了周圍的人聲裏。
不過,霍無咎聽見了。
他低聲笑了一聲,低頭對江随舟說道:“說了該出來轉轉,沒騙你吧?”
江随舟也跟着笑了起來。
雖然理智告訴他,應當離霍無咎遠一些,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會兒跟霍無咎這般并肩而行,實是一件極其讓他愉悅的事情。
“好了,走,先去吃飯。”他聽霍無咎說道。
他對此自是不熟悉,便任由霍無咎拉着,走到了一間不大的酒樓裏,一同在二樓的窗邊坐了下來。
這酒樓并不大,桌椅也極粗糙。桌上的杯盞瓷質粗糙得很,倒出的茶也是極普通的綠茶渣子。但此處視野卻好得很,一低頭便能看見熙熙攘攘的街道。
江随舟面上雖不動聲色,眼睛卻四下地看。待霍無咎點好了菜,讓店小二退下去,江随舟才問道:“你怎麽尋得到這個地方?”
便見霍無咎一邊很自然地給他倒茶,一邊說:“魏楷說的。他們進城之後,在這兒住下,說這裏的北方菜正宗得很,和陽關很像。”
那日在山中,江随舟便已經聽霍無咎跟他說了。他手下的兵并沒有全軍覆沒,尚剩下些。以魏楷為首,如今皆分散在臨安城裏。
江随舟正點頭,便見霍無咎說着話,擡眼看向了他。
“而今還沒有機會,只能在這裏待着,帶你嘗一嘗那裏的菜。”他淡淡一笑,說道。“以後,我一定帶你回一次陽關,去那裏看一看。”
江随舟的心髒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起來。
他感覺得到霍無咎對陽關是何等的懷念與眷戀,此時眼睛裏都閃着光。
但江随舟卻有種極其真實的錯覺,就好像霍無咎這麽說,并不只是想回陽關而已,而是堅定地想要帶着他,融入到他的過往和未來之中。
江随舟一時說不出話,只愣愣看着他。
便見霍無咎也愣了愣,接着笑道:“怎麽?是不是北方菜吃不慣?要是吃不慣,我們換個地方。”
江随舟這才回過神來。
失态了,失态了。
他匆匆在手心裏掐了自己一下,直罵自己沒沒出息。
他連忙将方才的情緒掩飾起來,換了個話題。
“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本王……我只是想起,這身衣服上沒有荷包。我身上沒銀子,你那兒有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忘了,我也沒帶錢。(嘀咕)
江随舟:?
霍無咎:(正色)爺吃飯從來不帶錢!我北梁霸王霍無咎,從來都只吃霸王餐;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