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日頭漸高。
江随舟知曉行軍緩慢,便在馬車中坐着等。幸而臨安傍水,城外又多喬木,即便豔陽高照,也不至于太熱。
一直到臨近正午,才有士兵遠遠騎着快馬來報,說婁将軍眼看着便要到了。
江随舟連忙下了馬車,行至道中站定。
因着婁钺班師回京,軍隊需停在南城門外,故而整個南城門都被戒嚴了起來。此時四下裏儀仗森嚴,列着以江随舟為首的禮部官員,遠遠瞧去,莊嚴肅穆極了。
沒一會兒,便隐約聽得馬蹄聲響。江随舟極目往路盡頭看去,便看見了從極遠處泱泱而來的大軍。
為首的是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将軍,瞧上去身量很高,肩背厚重如山。他身披銀甲,身後猩紅的披風獵獵而起,一看便知,這就是婁钺婁将軍了。
江随舟有些緊張,手裏握了一把薄汗。
婁钺想必是與原主見過的,但他卻只在史書上見過這人的大名,親眼見到他本人,還是頭一回。
雖說他如今早熟悉了靖王的身份,等閑沒人看得出區別,但也不排除這将軍慧眼如炬、粗中有細,或者原主與婁钺曾有過什麽往來,自己卻不知,會在婁钺面前露餡的。
江随舟深吸了一口氣,靜等着婁钺行到了他面前數尺的位置。
見婁钺勒住了馬,江随舟微微一笑,躬身朝他行禮道:“本王恭迎婁将軍,祝賀婁将軍凱旋,揚我大景國威!”
便見婁钺朗聲一笑,翻身從馬上躍了下來,朝着江随舟抱拳一躬。
“末将多謝王爺!”
江随舟見此情狀,便也猜出兩人此前沒什麽交集,生熟得很。甚至看他這态度,恐怕一心在戰場上,都還不知道霍無咎前幾月嫁給他做妾的事。
江随舟多少松了口氣。他面上的笑容不由得真摯了幾分,幾步上前,扶住了婁钺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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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檔口,他目光飛快地打量了婁钺一番。
又高又壯的,竟與史書上的畫像有幾分神似。他此時四十來歲,正值壯年,雖說常年的風霜雨雪使得他臉上的褶皺深些,卻并不顯老,反而平添幾分剛毅。
“将軍無需多禮。”江随舟收回目光,笑道。“舟車勞頓,将軍辛苦了吧?”
婁钺見他神色溫和,講話也不似旁的文官一般夾槍帶棒,便也跟着笑起來,同他寒暄道:“算不得辛苦!末将素日在馬背上待慣了,此番回京又沒急着趕路,故而輕松得很。”
江随舟便順着同他寒暄了幾句,不輕不重地誇贊了他一番。
“本王今日來,便是迎将軍入城的。”寒暄過後,江随舟道。“皇上已在宮中設宴,等着犒勞将軍呢。只待将軍在此打點好三軍,我們便可入城了。”
婁钺連連點頭,又問道:“只是不知,皇上可有說過,我手下的兵此後怎麽辦?這麽多人馬,停在城外,也不是辦法。”
江随舟頓了頓。
按他對史書的了解,這次回京之後,婁钺便被一步一步削了兵權,他手裏的兵馬,在兵部過了一遍之後,全進了龐黨之手。
而後主此番讓他帶着手下士卒回京受賞,也是早做了這麽一番打算的。
江随舟沉默片刻,含糊道:“皇上說,需先由兵部清點一番過後,再論功行賞。”
此時他半點證據都無,只憑前世的記憶,自然證明不了這件事。更何況,他與婁钺頭遭見面,立馬交心,反而惹對方猜疑。
這麽想着,他笑着對婁钺點了點頭,繼而放眼往他身後望去。
大軍行得慢,方才是婁钺心急,先行而來的。
此時,大軍才浩浩蕩蕩地行到了臨安城邊。婁钺手下的部卒有五萬之衆,雖算不得極多,此時看來,卻仍有氣勢恢宏之感。
就在這時,一匹白馬輕盈地往他們的方向行來。
馬上之人并沒行在隊伍之中,只一路策馬揚塵,宛如恣睢的俠士。但那人卻分明是穿着盔甲的,行近了便依稀可見,此人身形修長窈窕,像個女子。
……女子?
江随舟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眉心也不由擰起了兩分。
若說跟在這支軍隊裏的女子的話……不會有旁人了。
也正在這時,江随舟聽到了身側婁钺的笑嘆。
“王爺見笑,這是末将小女,閨名婉君。”他說。
江随舟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嘆出的這口氣非但沒讓他放松幾分,反而将他的胸腔攥了起來,有種莫名的悶沉和不舒服,讓他的呼吸都有些鈍。
許是因為……聽到那個名字,他便立馬想起了那個在史書上總與她一起出現的霍無咎了。
對霍無咎來說,他是後主羞辱過他的證據、是他人生中無法忽視的污點,但是婁婉君……卻與他是史籍中難得浪漫的、蕩氣回腸的神仙眷侶。
江随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婁婉君身上。
不偏頗地說,這位姑娘是實打實的漂亮。她應當生得随母親,不像婁钺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氣,帶着幾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許是沒有養在閨閣之中,她皮膚算不得白,是在日頭下曬出的淺麥色。這反倒使她的漂亮顯出了健康的靈性,多出了幾分韌勁兒。
尤其她身上,特有着一種戰場上養出的肆意和潇灑。這種氣度竟和霍無咎有兩分像,想必這二人站在一處,定然會極其惹眼奪目。
江随舟費勁地轉開了目光。
……他這是怎麽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癡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霍無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軌跡,也會遇見本該他遇見的人,而自己,不過是莫名從未來穿越而來、在亂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罷了。
但是現在,這個霍無咎本該遇見的人來了,他卻高興不起來。
江随舟知道自己不該這麽想,但是,卻抑制不住的難受。
這種難受,他從沒經歷過,覺得極其煎熬,卻又不知在跟誰較勁一般,就是不願退遠。
片刻後,他淡笑着勉強道:“果然虎父無犬子,婁将軍的女兒,也是個難得的女中豪傑。”
婁钺粗心,并沒感覺到他的不對勁,一擺手,嗨了一聲,說道:“什麽女中豪傑?都是因為末将夫人去得早,在軍營裏養野了。如今眼看着十七八了,卻連人家都說不到!末将此番回京也是想着,将這丫頭在臨安好好拘一拘,學些什麽女工刺繡、琴棋書畫的,好歹有個姑娘樣子。”
說着,他嘿嘿一笑,道:“還請王爺幫忙留心留心。京中的王侯公子、青年才俊,若是有未婚的,我也不大挑剔……”
江随舟露出了個勉強的笑。
他想告訴婁钺不必擔憂,緣分在此,不必旁人牽線搭橋。但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反倒是旁邊的孟潛山看出不妥,連忙上前将他扶住了。
“王爺?”
江随舟低頭笑了笑,任由孟潛山扶着,順水推舟道:“本王身體不好,将軍見笑。”
婁钺連連擺手:“沒事沒事!這點兵還要好一會兒呢,王爺若身體不舒服,可快些去歇着!”
江随舟淡笑着點了點頭,又孟潛山扶走了。
他承認他癡心妄想的同時,心眼也變小了,就連和那位婁小姐面對面,都有些做不到。
實在是個心裏沒數的鸠占鵲巢者。
而那邊,一道清亮的駿馬嘶鳴聲,身穿盔甲的女子翻身下馬,拍了拍手,将缰繩遞到了旁邊的侍衛手裏。
她便往婁钺這邊走,便疑惑道:“嗯?父親,方才那個公子怎麽走了?”
說着,她還往江随舟馬車的方向打量了幾眼。
“長得倒是好看,怎麽,看着不大高興的樣子,莫不是父親您在朝中樹的敵?”
婁钺咬牙切齒,擡手在她額上戳了一指頭。
“說什麽呢!人家就是身體不舒服,回去歇着了!”說着,他不忘警告道。“你可別打他的主意啊?他可是個斷袖。”
婁婉君笑道:“什麽打主意,長得就是好看,還不許我誇?”
“誇什麽誇,沒個姑娘樣子!”婁钺恨鐵不成鋼。“你可小心說話!京城不比軍營,由得你想什麽說什麽!講話這麽不檢點,以後可怎麽……”
“怎麽找夫婿!”婁婉君開口打斷了他,将他之後要說的話一口便說了出來。“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繭子。”
婁钺氣得直瞪眼:“不要把爹的話當開玩笑!”
婁婉君嗤地笑了一聲,擡手頗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胛,敷衍道。
“知道知道,沒當你開玩笑。”她慢悠悠的,帶着不以為意的笑,尾音輕飄飄的上挑,如同劃過大漠天空的雁羽。
“好了,快點兵,別讓那位身嬌體弱的小公子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