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便見桌前的霍無咎站起了身,擡手向上首的方向對婁钺比了一個“請”的動作。
“是我。”他說。“多年不見,婁将軍竟還記得我。”
婁钺面上一時不知該做什麽樣的表情。
他站在門口,一步都挪不動,眼睛緊盯着霍無咎的臉,片刻後又不敢置信地往下挪,看向了他的雙腿。
那雙腿好端端地支撐着他,站在那兒,身形挺拔,如臨風之樹。
霍無咎自然知道他在驚訝什麽。
不過,他卻站在原處,也不說話,好整以暇地看着婁钺,只等着他先開口。
片刻之後,婁钺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的腿……你的腿不是已經……?”他聲音有點啞,帶着點兒顫抖,分毫沒有了方才與龐紹對陣時的四平八穩與咄咄逼人。
霍無咎淡淡笑了笑。
“如您所見。”接着,他毫不避諱地擡腿,穩穩當當走到了婁钺面前,擡手将他請到了上首的位置,繼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婁钺這才騰出了眼神,四下打量起這件包房。
房中的位置并不大,周遭站着幾人,都是高大挺拔的小夥子。這些人他不認得,但站在霍無咎身後的那個人,他卻是認識的。
魏楷,他昔年老友收養的孩子,是個極知恩圖報的。
這下,婁钺隐約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他眼睛泛起些淚花,連忙擡手擦去了:“我原還擔心,沒想到你這孩子這麽有本事,竟能逃開龐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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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無咎笑了笑,擡手讓魏楷給婁钺倒了酒。
婁钺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喝了個幹淨。
一杯酒下肚,他震驚訝異的心情才終于平複了幾分,不由得問道:“但是,你們是如何做到的?畢竟你們身在靖王府,那可是龐紹緊盯着的地方,難道說……”
說到這兒,他驚訝地看着霍無咎,後頭的話有些說不出口了。
霍無咎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他點頭:“就是靖王。”
魏楷在旁側解釋道:“将軍應該也知道,靖王殿下與皇帝不睦已久。他們此番作為,不僅是在羞辱霍将軍,也是在折辱靖王殿下。若不是有他在,屬下也斷不可能有機會入王府,尋人借機治好将軍的雙腿的。”
婁钺聞言點頭,自言自語道:“我就說,我應該沒有看錯人……”
說到這兒,他皺眉不解道:“可是,那靖王不是斷袖嗎?”
霍無咎還沒開口,魏楷便嘴快地解釋道:“那自然是假的了。”
婁钺長松了一口氣,又拿起桌上的酒杯,痛飲了一杯。
“蒼天有眼。”他嘆道。
便聽霍無咎低下頭,沉聲笑了幾聲。
“如此,婁将軍就可以放心了。”他說。
婁钺連連點頭。
卻聽霍無咎話鋒一轉。
“但是。”他擡眼看向婁钺,一雙漆黑的眼睛深極了。“您雖說是蒼天有眼,應該也知道,這樣的事情,老天說什麽是不管用的,全看人為。”
他單手按着桌面,身體微微前傾,看着婁钺。
婁钺看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了。
他知道霍無咎的意思。
片刻後,他垂下眼,長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你今天在這裏等我,不會是只為了向我報平安的。”他說。“你說吧。”
“我如今雖已能走,逃回邺城也不是難事,但是我卻有些擔心的事,讓我必須留下來,走不了。”霍無咎說道。“但是,我留下,也不是為了坐以待斃。”
說着,他一邊擡手給婁钺倒酒,一邊緩緩說道:“這段時間,您應該也看見了,南景眼下是什麽狀況,您比我清楚。現在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從邺城起兵将它打下來,還是在南景就地把它打下來的區別,想必婁将軍,也得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擡眼看向婁钺,說道:“我就直說了。如今我這裏,萬事俱備,只想借婁将軍手下的五萬兵馬一用。”
說完這話,他将胳膊随意地撐在桌上,只看着婁钺。而婁钺一時也沒有出聲,房中陷入了一片寂靜。
片刻之後,婁钺低聲開了口。
“無咎,早年我欠你一命,我都記得。”他說。
當年他身在陽關,大雪封山,和手下的兵馬被困在山裏動彈不得,眼看着糧草俱絕,要靠殺戰馬吃肉活命。那會兒霍無咎不過十來歲,還在長個子的一個少年,帶着一隊輕騎,進山去将他救了出來。
這是他欠霍無咎的恩情,他知道。
卻見霍無咎搖了搖頭。
“我不想挾恩求報。”他淡淡道。“我只問您,南景若破,您又該去做什麽?”
婁钺沉默着沒有說話。
就聽霍無咎接着道:“替如今的南景殉國,可有點不值得。更何況,婁家妹妹年不過二十吧?您又要她上哪裏去呢。”
婁钺的眼眶有些紅了。
霍無咎說的句句都是道理,他自從得勝歸來,每一日過得都不舒心,這些事,他不是沒想過。
但是……
片刻後,他啞着嗓子:“但我做不出叛國的事,無咎,你該知道。”
霍無咎點頭。
“我知道。”他說。“但是,如果他們對不起你,要逼死你呢?”
婁钺說不出話了。
從數年前定北侯被先帝逼反的時候,他就想過這樣的事。無疑,先帝對定北侯做的事讓人寒心極了,但他與定北侯雖是好友,卻是個局外人,定然做不出帶着手下的将士們起兵叛國、只為了自己一人的兄弟義氣的事來。
所以他忍着,只勸自己,那不過是定北侯與先帝個人的恩怨罷了,他不上戰場,不管這事,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但是,這一年年下來,戰争四起,民生凋敝,南景朝廷一年一年爛到了骨子裏,自從龐紹掌權,便更甚從前了。
他是武将,命定該忠君報國,但這君與國,使生靈塗炭,使百姓流離,已經讓他原本的報國之心,反複動搖了。
但他卻偏偏又是這國家的捍衛者,保護大景太平,是他的使命。
更何況……
片刻後,他緩聲道:“但是,他們還沒這麽做。”
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他口氣中的遲疑和動搖。
他看向霍無咎,眼神中竟生出了幾分不安。
卻見霍無咎沉默着看了他片刻,勾起一邊唇角,頗為輕松地笑了起來。
“這倒是。”他說。“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再逼您的道理。”
婁钺沒想到霍無咎竟會這麽好說話,這麽輕易地便放過了他。
他不由得開口道:“可是你……”
“總有辦法。”霍無咎說。“今日,将軍只管吃肉喝酒便是,我陪将軍不醉不歸,如何?”
——婁钺這日回府,的确是醉醺醺的。
霍無咎手下的兵做事利落,将酒樓裏都打點好了。再加上婁钺本就是自己去尋酒喝的,他們二人會面的事,被藏得嚴嚴實實,沒有走漏半點風聲。
婁钺回府後,卻滿是悵然若失。
“好孩子……庭彰養了個好孩子啊!”他嘴裏念叨着,語氣卻是哽咽。“只是我婁某對不起他,對不起庭彰,也對不起他的這個孩子!”
庭彰是霍無咎父親的字。
婁婉君正在側指揮着侍女們照顧他。她知道自己父親酒量不大好,連自己都喝不過,今日更是酒氣熏天的,喝得走路都打擺子。
她聽着自己父親念叨,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問道:“你對不起誰?”
婁钺搖了搖頭,閉着嘴半天不說話。
婁婉君笑了幾聲,擰了塊帕子,囫囵給他把臉擦幹淨了。
便見婁钺忽然又開了口。
“但是,他确是個好孩子。”他看着婁婉君,說。“若能把你托付給他,爹就放心了。”
婁婉君一時語塞。
但是,她并沒把婁钺這話放在心上。打從她及笄開始,她這爹就比閨閣少女還恨嫁,見着個五官齊整、略認些字、不缺胳膊少腿的,就要拿女婿的标準考量一番,因着他标準寬松,結果通常都是對半。
這麽幾年下來,他給她許配的人家,夠編成一支先遣軍了。
婁婉君笑了一聲,将那帕子往盆裏一擱。
“果然是醉得狠了,又開始到處認女婿了。”說着,她轉過身去,看向素日裏跟在婁钺身側伺候的兵,柳眉一挑。
“又讓将軍在外頭喝多,欠練了是吧?”
那兵有苦說不出,縮了縮脖子,讷讷陪笑。
——
霍無咎這日倒是沒有喝醉。
他聞得出自己身上有酒味,不适合出門,回來後便讓魏楷去主屋,看看江随舟是否有時間過來一趟。
此時已經入了夜,沒多久,江随舟便随着魏楷來了。
他來時,霍無咎正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翻桌上的書冊。
因着喝了酒,他的情緒多少有兩分外露,對那書冊不耐煩的情緒比往日更甚一籌。
他坐在輪椅上前後慢悠悠地地晃,将書冊翻得嘩啦嘩啦地想,聽着推門的聲音,便将那書往前頭一推,擡頭道。
“來了?”
江随舟聞到了酒味。
“你今日去見婁钺,喝酒了?”他在旁側的榻上坐下,問道。
霍無咎點了點頭,單手搖着輪椅往江随舟的方向走,緊接着又覺得有些礙事,單腿一撐,便将輪椅逼停,站了起來,走到江随舟的身側,極其自然地坐了下來。
“沒喝多少。”他說。“老家夥年紀大了,酒量比前些年還差,就喝了這麽一點,差點讓人給他擡回去。”
他臉上表情雖然不多,卻莫名有幾分眉飛色舞的感覺,與白日裏見龐紹時那般深不可測的冷肅模樣截然不同。
江随舟連忙問道:“那麽就是成了?”
霍無咎搖了搖頭。
“他還嘴硬着呢。”他正色道。“不管怎麽勸,就是死活不肯。”
江随舟頓時有些急了。
抛開他旁的心思不說,他知道婁钺對霍無咎來說有多重要。在霍無咎的計劃裏,婁钺的兵馬是極其重要的一環,可以說,沒有婁钺的兵,他的計策便根本無法實現。
“那怎麽辦?”他看霍無咎眉心凝起的模樣,更加急了。
卻見霍無咎看了他片刻,笑了起來。
眉眼舒展,帶着無法忽視的愉悅,擡手在他背上摸貓兒似的順了兩下。
“別急。”他說。“這不是有你嗎?他現在嘴硬,不過是還沒被龐紹逼到絕路上。但你也清楚,眼下已經有了苗頭,早晚的。”
他神情驟變,江随舟立馬反應過來,霍無咎剛才是在逗他。
……惡劣得很。
他虛驚一場,多少有些不贊同,責備道:“你吓唬我呢?”
他聲音很輕,即便皺着眉,也沒有多兇。輕飄飄的一句責備,反而讓霍無咎覺出甜來,只覺眼前這人即便皺着眉頭,也是招人喜歡的,極可愛的。
他抱着胳膊,往後頭的軟枕上一靠。分明一副大馬金刀的山大王模樣,卻像是在跟人耍賴一樣。
“沒有啊。”他口齒清晰,目光清明,帶着兩分懶洋洋的笑,看向江随舟,說道。
“我喝多了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我喝多了,要老婆親親抱抱才能起來;D
江随舟:……躺着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