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江随舟沒想到,霍無咎直接将他帶到了城牆上。

天色黑了下去,城牆下的士兵營帳中點起了火,而城牆之上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霍無咎頗為熟練地尋到了一處守衛的死角,便帶着江随舟踏着牆壁,縱身躍上。

臨安的城牆很高,将城內城外隔成了兩個世界。

城內是繁華一片的滿城燈火,而城外,則散落了一地亮堂堂的營帳。

霍無咎帶着江随舟在城牆的邊緣坐了下來。

江随舟低下頭去,便能看見一片熱鬧。

這熱鬧與城中是不同的。将營帳照亮的是地上的火堆,冒着騰騰的熱氣。圍在火堆周圍的士兵聲音都不小,說笑吵鬧着,倒像是被火焰炙烤得沸騰起來了一般。

他們席地而坐,酒壇和飯菜都這麽放在地上,酒肉的香氣随着騰起的熱氣一起升了起來。

江随舟一時眼都有些直了。

“倒是熱鬧極了。”他說。“他們日日如此嗎?”

“因為明天要開拔,所以今天會這樣。”霍無咎在旁側說道。“是軍中的規矩。”

他像是總在城牆上坐着一般,分明腳下懸了十餘丈的空,腿卻閑适地晃來晃去,甚至另一條腿擡起來,踏在了城牆的邊緣上。

反倒是江随舟頗為緊張,被霍無咎扶着坐下,便不敢再動了。

“此後便是連日的奔波辛苦了。”江随舟說着,看向霍無咎。“你明日也同他們一起?”

霍無咎将胳膊往膝頭一搭,側目看向江随舟:“婁钺已經送來了兩套戎裝,明日我和魏楷便會潛進去。”

“那他們難道不會發現?”江随舟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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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兵的是紀泓承。”霍無咎說。“可靠,你放心。”

江随舟點了點頭。

便聽霍無咎說道:“倒是你。我雖來回會快些,婁钺也在城中,但你要小心,別讓龐紹發現了。”

江随舟應聲:“好。”

霍無咎又說:“我城中還有些人,此後便由他們保護你。明日我有個屬下會入府,你不必管他,他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江随舟點頭。

“所以……”他看向霍無咎。“真的不會有危險?”

霍無咎低頭看着他。他不敢說實話。

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會帶多少兵來,又會懷着怎樣的心思、派來什麽樣的将領。

這些都不是他能确定的,甚至他都無法斷言究竟有幾成勝算。他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江随舟獨自置身險境太久。

他擡起手想要碰一碰江随舟的頭發,但手擡到一半,卻又停住了。

他篤定地說道:“只要你不出事,就是安全的,放心。”

江随舟看着他。

如果說他還是幾個月前的他,他絕不會有半點擔心。霍無咎是誰啊?大梁戰神,向來戰無不勝。即便他馬失前蹄一次,也絕不會有第二次,在他面前,沒有什麽是有問題的。

但現在……

霍無咎不是史書上那個被賦予了神格的将軍。

他是他的心上人。

許久之後,江随舟緩緩開了口。

“那你一定要說到做到。”他說。“不能騙我。”

——

第二日一早,城外的軍隊便開拔了。

霍無咎行蹤頗為隐秘,動作也很快。江随舟一早起身趕到他房裏時,坐在輪椅上的,已經不是他了。

是個身量與他差不多高的年輕男子,見到他進來,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利落地站起身來,朝着江随舟拱手道:“這位就是靖王殿下吧?屬下聶堯,特奉将軍之命保護王爺。”

江随舟愣了愣,才找回嗓音道:“……他已經走了?”

聶堯道:“一個時辰之前,屬下便将将軍送出城了。”

江随舟垂下眼,片刻後低聲道:“這麽早啊……”

聶堯點了點頭:“是。将軍特意吩咐過,不要攪擾您休息。”

江随舟沖他笑了笑,不知怎的,嘴角有些沉,笑得有點勉強:“知道了。你只安心待在這裏就好,我已經吩咐過了孟潛山,衣食都不必你操心,若有什麽事,我定會來找你。”

聶堯拱手應了一句是,江随舟便轉身出去了。

房門阖上,六月初夏的早風吹在身上,分明是柔和的,江随舟卻覺得有些涼。

他轉過身去,看向緊閉的房門。

他竟沒有察覺,自從他穿越過來開始,這是霍無咎不在他身邊的第一日。

竟這般讓人不習慣,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下去一般。

他轉身,若無其事地回了主屋。

霍無咎替他安排得極其周全。

婁钺在朝堂上雖仍跟往日一樣橫行霸道,但暗中卻在配合着他,演一副雖看上去強硬,實則已經被龐紹一步步架空的外強中幹模樣,時不時還表演一番無能狂怒。

有婁钺轉移龐紹的注意力,倒是讓江随舟行事方便不少。他派人嚴密地監視着龐紹的一舉一動,也時刻探查着他是否有異動。

果真,龐紹這些日子忙得很。除了顧着料理婁钺,還有不少城外來的事要他忙,每日消息往來,反而顧不上江随舟了。

江随舟知道,一定事關嶺南。

而在龐紹的衆多消息中,他也探查到了一二。

嶺南蝗災之勢已經漸大了,但風聲卻是一直被按住的。龐炜已經到了嶺南,只等尋到機會煽動起百姓,便可就勢起兵了。

這也足可得見,方兆和是真不清醒。

單幾條零星的消息,江随舟便看出,龐紹根本沒想讓方兆和活。蝗災、貪墨、隐瞞不報,這些罪狀疊在一起,定然能要方兆和的命。屆時嶺南起兵,危及臨安,待到後主身死、龐紹裝模作樣地“鎮壓”住叛亂,便一定會興師問罪,要了方兆和的腦袋,好讓他來背鍋。

但此時的方兆和,卻只顧着替龐紹辦事去了。

江随舟嚴密觀察着龐紹的一舉一動,而不過七八天時間,婁婉君已經偷偷跑到他府上好幾次,也都不是有事找他,只閑着同他說話。

幾次下來,江随舟終于忍不住将疑惑問出口了。

正好是個夜晚。他在燈下整理消息,婁婉君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百無聊賴地喝茶吃點心。

“這幾次,究竟是誰讓你來的?”江随舟問道。

婁婉君頓了頓,笑眯眯地說道:“我自己想來呗。在家待着沒事幹,倒是你這兒好玩。”

江随舟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這裏有什麽好玩的?”他說。“說吧,是不是霍無咎?”

婁婉君閉着嘴,想了一會兒,還是承認了。

“你怎麽知道的?”她問道。

江随舟笑了笑:“只是有些感覺,沒想到猜對了——他讓你來做什麽?”婁婉君往椅子上一靠。

“擔心你嘛。”她說。“我也不知道這太太平平的有什麽好擔心的,不過,他對我爹放了狠話了,我爹也不敢不從,便只好派我這個閑人來,日日看看你府上可有什麽危險,好保護你呀。”

江随舟只覺這法子笨得很。

片刻後,他無奈地笑了笑。

“真是的……”

婁婉君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也看出什麽來了?”她問道。

江随舟一愣:“什麽?”

婁婉君說:“霍無咎呀!”

江随舟面露不解:“霍無咎怎麽了?”

婁婉君啊了一聲,盯了他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不對呀,你既是個斷袖,難道這都看不出來?”

江随舟心下一跳:“什麽?”

他目光中隐隐含了兩分不敢相信的期待。

婁婉君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嘿嘿一笑。

“沒什麽。”她說。“你等他回來,讓他自己跟你說吧。”

——

而此時,長江的江面上,隐約倒映出了漆黑的影子。

自江北而南,數條船只如同潛在夜色中的巨獸,緩緩渡過寬闊的江面。船上沒有點燈,只有靠得很近了,才能隐約瞧見黑幢幢的巨影。

一條接一條的船只靠岸了。

船上無聲地下來了不少士兵,穿着濃黑的铠甲,在夜色中只偶爾泛起一星冷光。漸漸的,士兵陳列在江岸,數量之衆,竟有上萬。

而這麽多人,竟分毫沒有被察覺。

領兵的将領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

李晟坐在戰馬上,靜靜地向南看去。

他知道,魏楷早給他傳過信,說此處的守将已經被婁钺買通,今日不會出現在此。所以,此時這片江岸,已然只有他手裏的兵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他領命要殺的人。

他身後這一萬多人馬,不過是引君入甕所要用到的誘餌。這些兵自然什麽都不知道,還全當是來給霍将軍報仇的。

而只有他和那數十個早已潛在周圍的精銳知道,今夜,是來殺霍将軍,替太子殿下永除後患的。

他靜靜地等。

就在這時,遠處的一片林中,傳來了一道聲響。

“李晟?”

遠遠地傳來,是霍無咎的聲音。

一時間,他身後密密麻麻的将士都有些興奮了,隐隐發出悶悶的聲響。李晟冷眼往後一瞥,便見他周圍的數十将士,皆是蓄勢待發,等在那裏。

他冷然一笑。

憑他霍無咎多有威望,今日都要被馬蹄踏成血泥。而他身後這些兵,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畢竟自己身後站的,可是太子殿下。

李晟收回目光,揚聲道:“将軍,正是末将!”

說着話,他微微一擺手,示意周遭的将士準備。

他話音落下,沒一會兒,林中便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一個身量高挑的人騎着馬,自林中飛奔了出來,迎面朝着李晟的方向來了。

李晟擡手。

下一刻,數十支箭如獵鷹破空,驟然撕裂了夜晚的寂靜,朝着那虛影撲去。

那馬上的人根本躲閃不及,驟然中了數箭,随着中箭嘶鳴的戰馬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李晟眼睛一亮。

成了。

列陣的将士們都傻了眼,一時愣在原地。而李晟周遭那數十将士,則牢牢地将李晟護在了中間。

李晟舉起了手裏的卷軸。

“本将軍奉皇上聖旨,特來誅殺反賊!”他說道。“叛将霍無咎,早已投靠南景!若不殺之,他日必成我大梁後患!”

那卷軸在夜色下泛着微微的金光。

周遭将士如遭雷擊,誰都不知今晚的變故究竟是怎麽回事。但那聖旨舉在李晟手裏,縱然他們不知真假,卻也不信李晟真敢假傳聖旨,這麽堂而皇之地将霍無咎殺了。

一時間,列陣的将士紋絲未動,唯有那一人一馬,徒然倒在空曠的荒地上。

李晟見狀,滿意地收起那卷軸,在周遭精銳的護送之下,騎着馬,往那屍體處走去。

只要确認了霍無咎已死,他的任務便完成了。

今夜之後,太子殿下便不必再為霍無咎還活着而寝食難安,更不會再因為霍無咎在龐紹手裏,而受他脅迫了。

一切都會塵埃落地。

他臉上忍不住露出了大事将成的愉悅,直到他走到近前,由旁邊的将士點起火把,想看看霍無咎的死相。

火把照亮了屍體。

地上卻只有一匹死去的馬。

馬背之上,竟是一只草人。

下一刻,利箭破空,直釘入了李晟的咽喉。那劍準頭之穩,力道之重,竟生生穿透了他脖頸的頸骨。

頓時,鮮血四濺,他瞪圓了眼睛,連嘴角的笑容都沒來得及收回。

銀光乍現之間,他看見了站在樹林邊緣,騎在馬上,神情冰冷的霍無咎。

手裏的弓,還保持着拉開的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很煩,實力不允許我做虐文主角;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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