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熱氣騰起,後主揚長而去。

江随舟咬牙低聲罵了一句。

是誰給這狗皇帝起的馊點子!居然要将自己燒死在他的寝宮裏,僞裝成他燒死的樣子?

江随舟側過身去,狠狠在龍椅上磨起手上的繩索來。

也幸好他們想了這樣一個辦法,沒有讓他立馬就死,還讓他有一線自救的生機。

但是,殿中四下都是綢緞皮毛,火燒得很快,一會兒便蔓延開來,成了一片火海。濃煙騰起,嗆得江随舟不住地咳嗽,但他卻半點不敢松懈,緊咬着牙齒,狠狠摩擦着手腕上的繩子。

手腕被勒破了皮,紅腫一片,他額頭上也淌下了汗珠。汗水落在傷口上疼極了,尤其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因着他大力的動作而撕裂,重新浸出血來。

江随舟渾身都發起了抖。

他的眼睛因疼痛和力氣透支而漸漸模糊了,周遭只剩下火焰的噼啪聲,漸漸熾熱起來。

他的手機械地來回摩蹭,已經感覺不到脫力和疼痛了。

火焰在宮殿中蔓延,吞噬了四下錦繡的簾幕,熾紅與赤金鮮豔地交織在一起,漸漸将整個宮殿吞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啪地一聲細響。

繩索斷裂,江随舟也驟然脫了力,摔倒在了龍椅上。

堅硬疼痛的觸感,讓他終于清醒了兩分。

成了。

他的眼中不自覺地掉出淚來,狼狽地爬起,顧不上其他,只俯下身去解自己雙腿上的繩索。他手上脫力,已開始止不住地抖,試了幾次,才終于将那繩索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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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單手扶着龍椅,視線模糊地四下望去。

此時周遭都是火,正殿的大門已然被火焰封嚴實了。唯獨東側的一道小門,剛被火點燃,還有些空隙,可以供他逃出去。

江随舟徑直往那兒跑去。

可剛走了兩步,他卻停下了,回過了身。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禦案,此時火還沒有燒過來,一地的奏折和書冊,淩亂地散落在那裏。

信!

江随舟想都沒想,回過身去,脫力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使得他幾乎是撲倒在那片書冊上。

他不顧一切地在那兒翻找起來。

霍玉衍的那幾封信,一定不能燒毀在這裏。那是唯一的證據,可以告訴霍無咎他兵敗的真相,告訴他他背後的大梁,不是他的歸途,而是龍潭虎穴。

這是霍玉衍害他的證據。

江随舟雙手顫抖着,分明已經因着疼痛、虛弱和勞累沒了半點力氣,卻不知從哪兒透支來了一股勁。他快速地翻找着,很快便找到了那幾張散落在地的、單薄的紙張。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上頭的文字,借着便緊緊地揣進了懷中。

他撐着龍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可再往那處看去時,那道角門已經被火焰包圍住了。木制的結構經不起火燒,哔剝幾下,便轟然垮塌,落入了一地的火焰中。

再沒有出路了。

江随舟強撐着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四下再看去時,已然沒有出去的路了。

他貼着禦案,終于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江随舟擡手擦了擦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了兩滴眼淚,挂在下巴上,怪狼狽的。

他心道,難道就這麽白來了一遭嗎?

也不知再睜眼的時候,自己是已然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回到他的桌前,面對着那個學生寫的那篇可笑的論文。

也不知道,這段歷史會因為他變成什麽樣子……而霍無咎,又會與原本有怎樣的不同。

他唯一的不甘,便是沒見懷裏的那些證據,交到霍無咎的手上。

……或許還有點不甘,就是臨死前,沒再見霍無咎一眼。

這是他兩輩子,頭一次感覺到愛是什麽,又頭一次感覺到,愛而不得是什麽滋味。

他閉了閉眼。

他驟一松了勁兒,方才透支的精力和氣勁便都開始向他索命來了。他只覺得暈極了,渾身疼得厲害,卻又疲乏,眼都快要睜不開了……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

他擡頭看去,是殿前那處橫梁終于遭不住火焰的吞噬,垮塌下來,頓時碎了一大片的屋頂,在火焰之中,露出了一片晴朗的青空。

接下來,便是他的頭頂了。

江随舟看向那片天空,片刻之後,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

霍無咎趕到後主寝殿時,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

他一路殺進宮,身上的鐵甲都被血浸透了。

旁邊,有士兵匆匆地要救火,但根本找不到水源。旁邊,已被押着跪了一地的人,為首的那個,正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江後主。

霍無咎是跑上前去的。

旁邊的士兵急匆匆地道:“将軍!這狗皇帝說,靖王殿下在那裏頭!”

霍無咎擡眼看去,一片火海,轟然燒紅了他的眼睛。

“已經開始塌了,将軍,這可怎……”

不等那士兵說完話,周遭便是一陣驚呼。

只見猩紅的披風獵獵而過,他們的将軍踏着漢白玉石階,沖上前去,幾個縱身,竟跳上屋頂,落進了火海之中。

“将軍!”

四下裏一片驚聲,将士們立時慌亂了起來。

便見癱倒在地的後主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他說。“今日朕能一把火将他們兩個全都燒死,真是不虧。”

旁邊的将士紅了眼,抽刀要殺他,卻被周遭的同袍攔住。

“不要沖動!”旁邊的人急道。“将軍沒有下令,不可殺俘虜!”

那士兵紅着眼道:“可是将軍他……”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

衆人擡頭看去,便見巍峨的皇帝寝宮,倒塌在了一片火海中。

後主笑得更放肆了。

“來啊!”他笑道。“殺了我,給你們的将軍報仇啊!”

卻在這時,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笑容也停在了臉上。

他擡頭看去,便見霍無咎渾身染血,抱着個衣袍逶迤的人,在大殿垮塌的那一剎那,踏着即将塌陷的屋頂,從宮殿中越了出來。

他身後獵獵的披風已然染了火。猩紅的披風燒起了細碎的火苗,火星升起,與披風的顏色融在了一起。

“将軍出來了!”

将士們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呼聲。

便見霍無咎穩穩落地,身形一甩便滅了披風上的火。

他單膝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将那人穩穩托在懷裏。

立時便有士兵迎了上去,卻聽霍無咎啞着嗓子低聲命令道:“去找大夫,快點。”

衆人不敢怠慢,連忙散去。

而霍無咎跪在熊熊燃燒的廢墟前的漢白玉磚地上,俯着身,一手抱着江随舟,一手輕輕用手背碰他的臉。

想要叫醒他,卻又像怕碰碎了他一般。

“江随舟。”他啞着嗓子,低聲道。“随舟,睜一睜眼。”

随後領兵趕到的魏楷看到這一幕,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他看見将軍披風上焦黑的火痕,看見将軍猩紅的眼睛裏,全是濕漉漉的。他跪在地上,分明沒受傷,卻像只被射中了要害的猛獸,蜷縮在地,茍延殘喘。

魏楷的眼睛也跟着紅了。

卻在這時,霍無咎的懷裏發出了細微的響動。

是江随舟咳嗽的聲音。

魏楷一步上前,又生生止住,停在原地。

江随舟咳嗽了幾聲,睫毛顫了顫,虛弱地睜開了眼。

“江随舟!”霍無咎抱着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卻見江随舟咳嗽着,費勁地擡起了手。

“你怎麽樣,哪裏難受麽?別怕,大夫馬上就到。”霍無咎啞着嗓子急急地說。

卻見江随舟擡手放在了胸口上。

“這裏。”他嗓音顫抖,在火焰聲中,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

“怎麽,這裏受了傷?”霍無咎慌了,連忙伸手去碰。

卻見江随舟費勁地從衣襟裏扯出幾頁紙。

那幾頁紙,染上了斑駁的血,全是江随舟的。

霍無咎接過那幾頁紙,只看了一眼,便囫囵收了起來。

“什麽時候了,管它做什麽!”

他低聲地吼了江随舟一句,很兇,但随着聲音出口,眼淚卻掉了出來。

盈潤滾圓的兩滴淚,吧嗒掉在了那幾張紙上。

便見江随舟費勁地想笑,卻又扯不起嘴角。

最後,他用了全部的力氣擡起手,力氣極其微弱地碰了碰霍無咎的臉,語氣虛弱,像在交代什麽後事一般。

“因為我沒敢跟你說。”他說。

“我喜歡你,只能為你做這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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