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江随舟明顯感覺到了霍無咎這幾天的疲憊。

他從來不說,每日忙完了朝中的事便也如常到江随舟這裏來,硬要親自看一看江随舟身體恢複的如何,再一直陪到江随舟睡着。

他的神色仍舊是如常的,但眼底的烏青卻日甚一日地重了。

江随舟每次開口想問,便又被霍無咎搪塞着堵回去,只同他說沒事。

他便也沒法再問。

便這般過了幾日,江随舟恢複得不錯,漸漸地也能下地走路了。

他身上的傷都結了痂,便日甚一日地好。李長寧醫術又奇佳,見他傷口恢複得好,便又給他添了幾味補氣血的藥材,替他溫養起根基來。

但霍無咎卻仍不放心。

見着江随舟下地動彈,他便如臨大敵,渾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沒一會兒便要扶着他回去。

旁側的魏楷有些不忍直視。

他們将軍自個兒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受再重的傷都是一切如舊的。他自己如此,禦下時便也是如此,哪裏見過他這麽謹小慎微的模樣。

果真,情之一字,最是能讓人更改性情。

而江随舟這幾日雖不多言,卻一直默默地觀察着霍無咎的狀态。

他知道霍無咎嘴硬要強,且十分能忍,即便到了他支撐不住的時候,也不會主動示弱。更何況,自己這些時日受了傷,霍無咎對他謹小慎微的,他要面對的那些事,自然也瞞得更深了。

但江随舟卻不想放任他這般。

霍無咎以往這麽逞強,那是因為他确實孑然一身。人都道他是堅不可摧的戰神,誰都依靠着他,他自然無從依靠,只能自己撐着。

但而今卻不應該還這般照舊了。

江随舟靜靜等着,一直到了這一日。

霍無咎一早走後,他喝了李長寧送來的藥,覺得精神不錯,身上也輕快些,便下了床榻,去宮殿外走了一圈。

而今他住的地方就在原先後主的寝宮後頭,原該是寵妃住的宮殿,只因着後主總是一碗水端平,故而閑置了許久。

院中景致極佳,跟在旁邊的孟潛山還笑嘻嘻地告訴他,霍将軍此時在偏殿住着呢,日日陪在這兒。

他話說得甜,面上笑得也喜慶,江随舟淡笑着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

他擡眼往遠處看去,便見宮苑中一步一景,将金碧輝煌的層層樓閣映襯得頗有生趣。

他今日出門,自不是為了看這些的。

他只是想試試,自己而今恢複得如何,能走多遠。

這嘗試的結果倒是令他滿意。

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便回了屋子,一直等到了入夜時分。

眼看着過了二更,霍無咎卻還是沒回來。平日裏的這個時候,他已然鑽到江随舟的宮裏來了,今日這般,想必是又遇到了什麽麻煩。

江随舟靜靜坐在那兒等了一會,便起了身。

見他下床,孟潛山連忙迎了上來:“王爺?”

便聽江随舟淡聲道:“更衣,再讓人去備步辇,我出去一趟。”

孟潛山連忙勸道:“王爺,這外頭更深露重的,您傷還沒好……”

“那就替我備一件厚一點的大氅。”江随舟道。

孟潛山還在猶豫:“這……”

便見江随舟擡眼看他:“怎麽,我說話是不管用了?”

孟潛山左手捏右手,有點局促。

就聽江随舟道:“是霍無咎吩咐過吧?你只管去,他不會把你怎麽樣。”

孟潛山見江随舟态度堅決,着實沒了辦法,只好一咬牙一跺腳,應了下來。

——

霍無咎那邊的确有些焦頭爛額。

原本那些難以處理的龐黨文官,這個時候反而安分了不少。他們本就是牆頭草,利盡則散、權失則棄,當初大權在握的是龐紹,他們便追随龐紹左右,如今手握大權和重兵的是霍無咎,他們便乖得不得了,半點都不給霍無咎找麻煩。

難辦的是那幫自诩清流的書呆子。

景朝亡了。他們便終日地要尋死覓活,對着守軍破口大罵都是輕的。但霍無咎卻不能放縱他們死,畢竟死得朝臣多了,天下便也要人心惶惶。

這些人沒有一天不給他找麻煩的。

這也就罷了,幾日下來,霍無咎應對起來倒也算熟練。但是這一日,最讓他心生煩躁的,是他叔父。

南景的打動作自然逃不過北梁的眼睛。北梁的新帝昭元帝、霍無咎的叔父,已經派人給他送來了信件,這日便到了。

信上蓋着皇印,千真萬确。

霍無咎将那信囫囵放在桌上,正兀自心煩,便又有人來報,說齊旻齊大人今天又尋死,幸好攔得快,沒死成,但卻受了點輕傷。

這消息便像火星落進了幹柴堆裏。

“讓你們看個人都看不好?”霍無咎怒道。“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能把你們折騰成這幅慫樣?”

來報的人慌忙解釋,說齊大人情緒不穩定,又不願與北梁之人有半點交流,讓他們實在沒辦法。

“我就不信,你們捆了他的手腳,塞住他的嘴,每天三餐給他灌進嘴裏,他能死得了?”霍無咎咬牙,嗓音冷得令人膽寒。

來人頭都不敢擡,哆哆嗦嗦地連聲應是,跪下請霍将軍息怒。

“那還不滾?”

霍無咎将那折子往地上一甩。

這便是再讓他多看一眼,便會要命了。

那人連連應是,便要退下去。

卻在這時,旁側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來:“慢着。”

禦書房中的衆人皆是一驚。

霍無咎擡眼看去,便見江随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禦書房後間的屏風邊。他面色仍舊不大好看,有些白,穿着一襲厚重的黑色大氅,外頭還裹了件披風,分明是夏日了,卻是入秋時候的打扮。

跪在地下的那将士也驚出了一聲冷汗。

什麽人不要命了,敢在将軍發脾氣的時候打斷他?

打從老侯爺沒了,全天下都再沒一個這麽大膽子的人了。

那人一時跪在原地,進退不得,只好一動不動。

卻聽得龍案前一聲響,竟是他們将軍起了身。

将軍非但沒有怒而降罪,反倒匆匆站起身來,迎到了那人身邊,一把将他扶住了。

“你怎麽來了?”那聲音聽起來竟有些慌,方才雷霆萬鈞的怒火,竟立時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便聽那人開了口。

“不來還聽不見你這般發脾氣呢。”

聲音仍舊是慢條斯理的,許是因着身體不好,氣息有些弱,聽來清冽又溫和,有點兒軟。

“也沒什麽,都是小事。”他們将軍竟有些倉促地解釋起來。“晚上這麽涼,怎麽能讓你出門走這麽遠?孟潛山怎麽當的差。”

就聽那人輕聲笑道:“怎麽,我的人你也要收拾了?”

霍将軍聽到這話,竟讷讷地不說話了。

這下,跪在案前的那将士便更像看看這是何方神聖了。

四兩撥千斤的,讓他們這個生起氣來天王老子都管不住的将軍乖成了這樣,這得是何方神仙下凡來了?

他不敢擡頭,只聽見将軍扶着那人,直扶着他在龍椅上坐下,而将軍反倒站到了一邊。

那人又開口了。

“起來說話吧。”他說。

這便是對跪在那兒的那兵卒說的了。那兵卒一時不敢動,小心翼翼地剛一擡頭,便聽見他們将軍口氣不虞:“聾了?”

兵卒連忙飛快地爬了起來。

“剛才是出了什麽事?”那人又問道。

這下,兵卒站直了身體,一擡頭,便能看見那人的面目了。

是個生得極精致,以至于有些妖妩的公子,年輕得很,卻一副病體未愈的模樣。他身上深色的衣袍雍容而逶迤,将他裹在其間,端得一副矜持倨傲的貴态,神情卻是平和的。

那兵卒的膽子壯了些。

“回公子,是太常令府上的事。”他說。

“什麽事?”那公子問道。

“太常令……這幾日情緒不佳,總尋死覓活。”那兵卒說。

便見那位公子擡頭,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将軍。

“我記得齊大人不是這樣的人的。”他說。“你這幾天是幹了什麽?”

便見霍将軍低下頭去看他。

将軍生得高大挺拔,如今又穿着戎裝,合該是放肆冷傲的模樣,這會兒卻低着頭,表情雖沒什麽變化,瞧上去卻總顯出幾分馴順,像匹認了主的野狼。

“……也沒做什麽。”霍将軍語氣中滿是不服,卻又有點心虛。“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們,就先關押在他們舊邸了。”

便聽得那公子輕笑了一聲,有點無奈。

“你當他們是俘虜呀?”他道。“你若真有心殺他們,這麽做自然無可厚非。但你既無這心思,至少要以禮待之,才能安撫人心。”

安撫人心這事兒,倒是他們的知識盲區了。

霍無咎連帶着他手下那幫将領和士兵,一開始便是守關禦敵的。對他們來說,戰勝之後,對當地的官員向來是殺之而後快,能留條性命,已然是極其特殊的寬宥了。

輸都輸了,還要人安撫呢?

底下那兵卒也有些費解地撓了撓頭。

便見那位公子扯過一張宣紙來,提筆在那紙上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便放下了筆,将那張紙拿起來,前後通讀了一遍,便慢條斯理地吹幹了墨汁。

“不過想來,如今你們不管做什麽,他們也聽不進去了。”那公子說。“既如此,便要勞煩你,将這信代我轉交給齊大人。你什麽也不必說,信上自有落款,此後的事情,你們也不必擔心了。”

說話之間,墨跡也幹透了。這公子折起這張紙,便遞到了桌面上。

那兵卒連忙上前結果,擡眼看時,便見這位公子對他淡淡一笑。

“去吧。”他說。

兵卒連忙行禮退了下去。

臨出禦書房,他偷偷一擡眼,便見那公子擡頭正低聲對霍将軍說着什麽。霍将軍單手撐在龍椅的扶手上,乖乖地低頭側耳,半點不見方才的兇神惡煞。

禦書房裏燈火煌煌的,一時間,竟顯出了幾分和諧平靜。

這兵卒沒讀過什麽書,腦中卻立時竄出了一句總聽話。

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話要說:聽力題:請考生根據以下對話作答。

霍無咎:嗷嗚!(兇)

江随舟:你說什麽?

霍無咎:……汪汪汪。

題目:霍無咎究竟是什麽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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