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夏 只抱了釉寶一次
盛夏,濃郁的綠蔭間落下點點光影。
昨夜洛京下了雨,惱人的蟬鳴拖着長長的調子,懶洋洋的,沒叫幾聲,被大院裏氣急敗壞的聲音壓下去。
“這次又是因為什麽!”
俞老爺子吹胡子瞪眼,手握不知從哪個角落順來的樹枝,指着面前心不在焉的小少年,聲音大得恨不得讓整個大院都聽見。
俞蜃耷拉着眼,長睫垂落,視線下移,虛虛落在腳邊小小的一團,漠然地應:“他罵釉寶是小瞎子。”
俞老爺子喉頭一哽,看了眼俞蜃腳邊玩泥巴的謝瓷。
朝他使了個眼色:你妹妹還聽着!
俞蜃俯身,熟練地勾走她耳間的助聽器。
俞老爺子這下沒了顧及,擡手,樹枝往他肩上一戳:“那你就讓他也差點兒變成瞎子?!不會和爺爺告狀?告狀你都不會嗎?”
俞蜃:“這不沒成功嗎。”
聽聽這話,這人說的嗎?
氣氛沉寂,老爺子氣血洶湧,眼看就要動手。
倏地,“啪嗒”一聲輕響。纖小的手指扯開易拉罐拉環,涼滋滋的氣泡咕嘟咕嘟響,在綠意下化作一縷青煙。
謝瓷捧着易拉罐嘗了口味道,仰頭:“哥哥,檸檬味的。”
俞蜃“嗯”了聲,擡手摸上小姑娘黑白分明、無焦點的眼眸,半晌,對爺爺說:“這次失手了,下次我會改正自己的錯誤,争取一次成功。”
俞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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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大門間隙,眼看偷聽的鄰裏漸漸起了騷動,俞老爺子忽然把樹枝一丢,往地上一坐,開始抹眼淚:“我命苦啊!中年喪女,女婿和孫女也沒了,留下一個孩子,從小就不聽管、無法無天...養個妹妹陪着,還要被人欺負,說是瞎子,我命苦啊!”
門口的騷動一停,響起悉悉索索的交談——
“俞蜃爸媽和姐姐怎麽沒的?”
“還不是因為他爸。造孽啊,攀高枝進俞家,給了一家醫院還不安分,和人勾結做肮髒事,遭報應了!把精神好好的人搞成瘋子咧!”
“哎喲,後來呢?”
“後來啊,那個瘋子逃出去把一家人都綁了,俞蜃爸媽、姐姐,喏,那個小姑娘也被綁去了,讓他們投票選個人弄死,就把其他人放了。這不嘛,除了那個小姑娘,他爸媽、姐姐,都選了俞蜃。瘋子就是瘋子,把投票的三個人都弄死了,就剩兩個小不點兒。”
“小姑娘怎麽沒選俞蜃啊?”
“你傻的呀,小姑娘看不見聽不見的呀!”
“也是可憐哦……”
說起往事,大家皆是唏噓,不忍再看,人群漸漸散了。
俞老爺子睜開一只眼,瞄了眼門口,起身撣撣草,正經道:“阿蜃啊,你一天天長大,爺爺也一天天老。從今天起,你帶着釉寶到南渚,。房子已經找好了,你們隔壁的阿姨是爺爺的朋友,暫時當監護人照顧你們。還有,給你們找了個管家,姓王...”
老爺子絮絮叨叨,說到傷心處便唉聲嘆氣。
被趕的還沒傷心,趕人的先難過起來。
謝瓷不知外界的吵鬧,悠然自得地縮在安靜的世界裏,檸檬味的汽水在舌尖蹦來蹦去,她拿着小鏟子,捏着泥巴,繼續慢吞吞地種小橘子樹。
俞蜃百無聊賴地看着謝瓷,耳朵飄進幾句話:“你至少裝也要裝得像個正常人,爺爺沒了,誰保護釉寶?你嗎?”
“釉寶一個人,誰照顧?”
“你走吧,等學會當個人了,爺爺就接你們回來。”
就這樣,俞蜃十三歲,和他小兩歲的妹妹,一起被趕出了俞家。兄妹倆手牽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謝瓷捧着沒了氣的易拉罐,問俞蜃:“為什麽生氣?我本來就是小瞎子呀,看不見,還聽不見呢。”
俞蜃:“走了。”
謝瓷:“哦。”
“......”
“爺爺會管我的橘子樹嗎?”
“讓他拍照片,我檢查。”
“嗯!”
三年後,南渚市。
南渚全年多雨,悶熱、潮濕,居民們多沿水而居,借船出行,各家各戶備着小船是常态,因而這座城市也被稱為“水城”。
在這樣的城市裏,也有一處地方宛如童話世界——
色彩缤紛的木質水屋錯落有致、層層疊疊,三角的屋檐像一頂帽子,蓋住兩層高的小樓。靠近眠湖的小屋,一樓門廊外,便是水波蕩漾,近半個湖都被小屋包圍,往後便是一個完整、漂亮的小區。
門廊下,芭蕉垂落。
謝瓷躲在這片陰影裏,纖細的足浸在水裏,惬意地晃悠着,漾出幾圈漣漪,再想往外伸,會被矮欄擋住。
“釉寶,又在等哥哥回家?”
船夫笑着問謝瓷,木漿掌着船慢慢靠近。
謝瓷側耳,聽氣泡從水面冒出來,等那聲音漸漸近了,從身邊摸了一瓶桂花蜜釀遞給他,說:“茉莉讓我給你的。”
船夫笑呵呵地收下,随即,一條新鮮、且活蹦亂跳的魚出現在地板上。
魚邊上放着四五瓶桂花蜜釀,都是給沿湖的鄰裏準備的,他們每日出行會路過這裏。說起來也怪,明明前頭有路,大家卻喜歡坐船出行。
謝瓷往邊上躲了一點兒,聽這條肥美的大魚蹦跶了幾下,回頭喊:“茉莉!船夫叔叔又來送魚啦,喜歡你那個!”
片刻後,一位中年女子匆匆從廚房出來,一手拎起魚,一手點點小姑娘的額頭:“胡說什麽,我兒子都和阿蜃一樣大了。”
王茉莉無奈地看着一臉無辜的謝瓷。
她是從三年前開始照顧這兄妹倆的,對他們憐愛異常,哥哥溫和安靜,妹妹純稚、不谙世事,偏偏身世凄苦。
但至少還有爺爺惦記。
謝瓷捂住腦門,慢吞吞道:“知道了,快進去吧。”
王茉莉叮囑:“別貪涼,把東西分了。”
八月末,暑氣退卻稍許,又逢黃昏,湖水不如白日溫熱。
謝瓷點頭就當應了,腳卻浸在水裏一動不動,漫不經心地想,哥哥怎麽還沒回來?外面那麽好玩嗎?
明天是俞蜃上高中的第一天。
同學約他去書店,一去就是一下午,等得謝瓷這樣有耐心的人都開始着急,想着再等十分鐘,就給他打電話。
眠湖另一側。
卸木材的工人将各種木頭放上小船,擦了把汗,接過錢,瞥了眼幹淨的少年一眼,利索地轉身走人。
俞蜃注視着工人遠去的背影,平直的唇線一點點耷拉下去,眉眼間的溫和散了個一幹二淨。
他累了,不想說話不想笑。
只想回家看釉寶。
漿聲又一次響起,謝瓷豎起小耳朵。
節奏不快,沉沉的,不像船夫叔叔們,也不像哥哥。俞蜃回家時,節奏總是輕快、明朗的,不似現在,又沉又重。
等船漸漸近了,樟木的香氣混在潮濕的空氣裏。
謝瓷鼻子微動,揮手喊:“哥哥!”
俞蜃擡眼,芭蕉的剪影落在瓷一樣白的少女身上,這一身肌膚就如她的名字一般,白淨無暇。
長而茂密的黑發被她紮成一個搖搖欲墜的團子。
她不愛散發,不方便聽聲音。
船停,少年長腿一邁,跨上門廊,俯身将木材搬入屋內。
原本貪戀湖水的謝瓷立即起身,赤腳踩上廊前的方毯,蹭幹淨了,踩進拖鞋裏,追着俞蜃問:“這次有什麽木頭?”
俞蜃來回走了三趟,把木頭放入特定的停放區域。
他一直沒出聲,謝瓷也不管他,蹲在一旁,伸手去摸:“我剛剛聞到樟木的味道啦,香香的。咦,黃楊木、楠木,這次沒有檀香……”
王茉莉見俞蜃回來,自覺地收拾東西下班。
這是這幢水屋的規矩,俞蜃出門時,她照顧謝瓷,俞蜃回家時,她就離開。這兩年,少有他們三人同屋的時刻。
前門一聲輕響,王茉莉走了。
俞蜃走至門前,反鎖門,返回門廊,将小船拖入室內,木門從兩側被關上,室內霎時一片昏暗。
蹲在原地摸木材的謝瓷,并不能察覺身後落下的陰影。
倏地,她被人淩空抱起,身體懸空,肌肉記憶比她的腦子快一步動作,手已摟上俞蜃的脖子。
“你不高興?”
謝瓷緩慢地反應過來,難怪從到家就不說話。
俞蜃将她抱至餐桌坐下,問:“今天吃什麽?”
謝瓷動了動鼻子,輕嗅:“番茄、肉,還有魚。這條魚好大,是船夫叔叔送給茉莉的,她自己帶了嗎?”
“帶了半條。”
謝瓷“哦”了聲,摸起筷子,開始吃飯。
餐桌上的飯菜每天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每一種類別的菜都有他們的固定區域,謝瓷對此已經熟記于心。
兩人默不作聲地吃完飯,各幹各的。
俞蜃收拾廚房,謝瓷擺弄她的寶貝木材。随後,兩人一起上樓,謝瓷在前,俞蜃在後,踏上二樓,俞蜃鎖上樓梯口的圍欄。
二樓有兩間卧室,在走廊左側,房門一左一右,看着離得遠,卻有玄機。俞蜃和謝瓷各自進卧室後,再次相遇。兩人的房間內有一扇上下懸空的隔門,将他們的卧室相連。
俞蜃徑直推開隔門,踏入謝瓷的房間,問:“今天聽什麽故事?”
謝瓷搖頭:“現在不聽,我要刻小木雕。”
說着,她摘下助聽器,去摸邊上的工具和處理過的木頭。刻木雕的時候,她喜歡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呆着,什麽都不想聽。
俞蜃垂着眼,倚靠在推門前,靜靜地看着窗前那道纖細的身影,片刻後,收回視線,轉身回房。
書桌前,俞蜃輸入密碼,從抽屜裏取出一本計劃本。
翻開第一頁,上面寫着:[正常人計劃表]
計劃一:熟悉環境,獲取鄰裏的好感。
計劃二:認真上學,獲取老師的好感。
計劃三……
俞蜃翻到最新一頁,上面寫着計劃八——進入高中後,需要一個朋友:人緣好,不聰明,好奇心不重。
暖黃的臺燈靜立在一側。
燈光打下淡淡的影,落在少年剛寫下的字上:今天微笑三次,非常累,只抱了釉寶一次,她不理我,不開心。